程徽音病倒了。
自那天淋了大雨,起初不過是偶有咳嗽兩聲,而後竟是來勢洶洶如山倒一般,一卧難起了,大有一副心絕的模樣。
短短幾日,于懵懂無知之間,後半生便惶惶然皆成了定數。誰人能不因此而心如死灰?
流盈見之心如刀絞,她平時素知自家小姐的性子,面上看着柔順,實則心志如松,平生唯求俯仰無愧。程氏滿門,向惡以姻親固權。今驟陷天家傾軋,如清溪墜瀑,碎玉折蘭。此間劇變,孰能堪受?
程徽音看着窗牖之外的景色,已是近了居庸關,至京城便是毋需幾日。風物人物,皆與甘州殊異。自忖悲懷已竭,縱添鄉思,亦不複痛矣。
直至車架緩緩止于午門之外,忽見高牆朱阙之下,父母身影伫立。萬般隐忍,終化驟雨狂風,剜心刺骨,鼻尖一酸,她踉踉跄跄走了過去,撲進了母親懷裡。
陸氏看到自己挂懷的孩子,面如死灰,淚盈于睫,憐撫其發,哽咽了一句,“我的兒呐。”
程如林緩步上前,目視尚留在此地的三皇子,恭敬行禮,“感謝三殿下,護送小女。”
謝明緒慌忙将程如林扶了起來,“程将軍折煞我也。我才是那個應當道謝之人。母後此舉實在是唐突,我尚年幼,未能洞察此中諸般利害。”
“累及程三小姐清譽,實乃我與母後之過,謝程公不咎之恩。”
言罷,伏地長揖,“今當親谒母後,請收成命。”
程如林後之後覺,回望程徽音,“小女可是知悉…”
謝明緒遙望那抹背影,默然未答。廣袖之下,十指掐入掌心,終複深躬,先行入宮。
程如林目送謝明緒,長歎一聲。縱使他貴為天子,亦不過是一個孩子,困于九重宮阙,亦談不得幾分由心。
惶然仰視巍巍宮門,無數人欲踏入此門,建不世之功立業,酬青雲之志。此刻,朱門正為他緩緩而開。
然而,他卻怕了。
他懼怕天威浩蕩,終須舍妻棄子。亦怕,九重威權,盡蝕赤子初心。
忽覺袖角微動。垂首視之,幼女正仰面而望。眸澄似水,煙波流轉,如有星河傾瀉。
恍聞心底驚雷乍起,誓言铮然:“音兒,為父必護你周全。”數十載後,生死踐行之際,方憶此刻。
今日一念,竟成畢生之諾。
三人緩緩行過午門,踏入巍峨殿宇。程徽音初睹天家氣象,玉砌雕欄映日紅,九重宮阙接蒼穹。雲移雉尾開金鎖,月傍龍樓照玉弓。
行至長階之前,程如林上殿面聖。陸氏則攜程徽音赴中宮谒皇後娘娘。程如林摸了摸程徽音的頭,“音兒,莫怕。”
程徽音仰着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嫣然一笑,“有父親和母親在,女兒不怕。”
此言一出,忽而憶及近些時日所受之苦,頓覺如刀剜心,強抑悲聲,喃喃道:“然也,父親母親在側,音兒便毋需要怕。”
内侍前來領路,程徽音拜别父親,随着母親走入甬道。行至坤甯宮前,豈料皇後娘娘已是久候于此,看見二人前來,欣然相應,先扶她免禮,“雲舒,本宮盼你候你,甚苦。”
如此盛情恩典,陸氏卻是面色澹然。她輕輕推開皇後伸過來的手,恭敬道:“娘娘,禮數不可廢。”話落,遂撩起裙角,緩緩跪拜,“臣婦攜女叩見皇後娘娘。”
一人立于階上,一人跪于階下。一道階梯硬生生橫于兩人面前,自是已無年少穿花添酒,惟餘天壤懸隔之君臣。
皇後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欲探手而扶,“雲舒,你可是怪本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