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桑榆厭惡就厭惡在,他完全成了這個績優主義社會裡,一個标準而完美的樣本。
他越成功,她過去日夜的隐痛,越會被評價為“不知好歹”。
“桑榆。”
出聲的是唐錄生的一個朋友,名叫賀莎,因為小孩比斯言大了一歲,在斯言剛出生那一陣,給程桑榆提供了不少的種草建議。但脾性合不來,一起玩過幾次以後,私底下程桑榆就沒再和她往來,隻在一些共友的聚會上看見過她。
“唐錄生說你和朋友在自媒體創業是嗎?”賀莎問道,“你們賬号多少粉絲啊?”
“全平台加起來有七八十萬了吧。”
“哇,這麼厲害。那你們接廣告嗎?我跟我朋友一起開了一家美容院,想找靠譜的合作方做個推廣。”
程桑榆微笑說道:“商務這邊,我們有專門的人負責,你需要的話,我把她微信推給你?她會跟你對接具體的報價流程。”
“報價”這兩個字讓賀莎表情垮了下去,“你在公司沒有拍闆的權力嗎?”
“她就是個編劇,不負責運營事務。”唐錄生接了話,笑說,“你不如把私域做好,轉化率更高。”
程桑榆看出唐錄生有點不大高興,他不高興的時候嘴是往下撇的,即便是在笑。
“是哦?”賀莎似乎仍有些不死心,“你做編劇的,編了什麼劇啊?怎麼沒見你發過朋友圈?”
唐錄生不作聲了。
程桑榆卻笑答:“短劇。”
“……霸道總裁愛上我的那種?”
“對啊。你看嗎?”
“我不看,我覺得有點……”賀莎沒把話說完。
而其餘的一些家長,聽聞程桑榆是做短劇的,紛紛來了興趣,問劇名,問能不能跟明星合作……
唐錄生這時忽然拉開椅子,徑直越過半張桌子,走到程桑榆身邊去,低下頭,壓低聲音道:“我們出去聊兩句。”
程桑榆繃着臉,“跟你沒什麼可聊的。”
滿桌的目光都彙聚而來,唐錄生笑一笑,“沒事你們吃,我跟桑榆聊兩句私事。”
一時“哎呦”聲四起,有人陰陽怪氣地着重重複“私事”一詞,仿佛樂見“破鏡重圓”的橋段在現實上演。
程桑榆像生吞了一隻蒼蠅,“有什麼話你就在這兒說。”
“你要不去我就一直站這兒了啊。”
顯然在“臉皮厚”這方面,唐錄生已臻化境,程桑榆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這是斯言的生日宴,僵持下去鬧得太難看斯言也會不開心。
她永遠有她的軟肋。
唐錄生永遠知道怎麼利用。
程桑榆掼下筷子起身。倒要看看他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
這家餐廳沒開在商場或者鬧市區,而是獨占一個小院,其漂亮的景觀,也是它火爆的原因之一。
兩人走到院子中央。
唐錄生摸出煙盒,程桑榆眼風掃過來,他笑笑,又揣回口袋,開門見山道:“我都替你圓過去了,你何必要把自己在做短劇的事說出來?”
“你什麼意思?”程桑榆立馬進入戰争狀态。
“你非要我把話說明白?你們做的東西又土又low,你說那麼仔細對你有什麼好處?還會影響言言……”
“你少在這裡亂放狗屁上綱上線,我是做劇不是做雞。”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粗俗了?”唐錄生皺眉,“我就事論事,你卻帶情緒。這東西就是不體面……”
“要臉嗎唐錄生?我為了你耽誤七年,現在好不容易靠自己本事吃上一口飯,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的飯沒營養?你紅利吃盡當然體面,我要是你,我現在比你更體面。”
“為我?斯言是為我生的?那離婚你也沒把小孩給我啊?還有我吃什麼紅利了?我沒出去賺錢?你們的吃穿用度不是我辛辛苦苦提供的?我跟客戶喝酒喝到胃出血的時候,你呢,你在家裡呼呼大睡。周末我還幫你帶小孩,讓你有時間出去跟你小姐妹逛街。和其他爸爸相比,我做得還不夠好?”
滿腔憤懑橫沖直闖,像一壺燒開尖嘯的沸水。程桑榆深深吸氣,才能勉強克制,不要使它沖上眼眶,催毀冷靜的堤壩。
她不明白,自己已經從泥坑裡爬起來了,也靠自己努力地站住腳跟了,為什麼一對上唐錄生,仿佛還是隻有單方面挨打的份。
“我說的是事實,你不要不服氣。你如果真覺得自己的工作拿得出手,你敢把你做的東西拿給斯言看嗎?”
程桑榆擡眼,眼眶已經泛紅:“那想必你很為你的工作感到驕傲吧?”
“……那當然。不是所有人白手起家都能成功的。”
“那你敢把你跟人談生意,在商K裡跟别的女人摟摟抱抱的事情,告訴給斯言嗎?”
“……”
“不是很驕傲嗎?怎麼不敢說?”程桑榆冷笑,“我頂多隻是劇low,你是人low。”
唐錄生少見的啞口無言。
“占沒占到便宜,占便宜的人心裡最清楚。你這麼咄咄逼人,不就是因為沒法繼續從我這裡占到便宜了嗎?我就是做狗血短劇的,出去跟誰我都敢這麼說。都是合法納稅的公民,誰比誰高貴?我爸都沒這麼跟我說過話,你算個什麼東西?再啰嗦兩句我現在就進門當着所有人的面把你做的那些low事抖落出去,看看是誰更丢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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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麼呢這麼投入?喊你兩聲了都沒聽見。”
二樓露台邊緣砌着鐵藝欄杆,攀滿了淩霄花藤,郁野手臂撐在那上面,未防後背突然被人拍了一掌。
“聽人罵人。”郁野回神。
卓景陽:“啊?”
“罵得很好聽。”
卓景陽臉上浮現一個巨大的問号,他也探頭往下看了眼,什麼也沒看見,便說:“不進去啊?序哥剛剛找你呢。”
“你先進去吧,我再待一會兒,馬上來。”
“快點啊——這裡蚊子賊多。”卓景陽轉身走了。
郁野直起身,從一旁的室外樓梯走下去,穿過院子,到了東邊的一棟低矮建築。
不确定人進了這棟建築之後,去了哪裡。
不過依照她要強的個性,大約應該,會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先把自己收拾得沒那麼狼狽。
頓了頓,郁野推開了門。
剛走兩步,一個服務員攔住了他,“不好意思先生我們這邊是員工活動區。”
“能借用一下你們這邊的洗手間嗎?”
“可以。”服務員指了指對面,“那邊。”
一道黑色布簾遮擋住了視野。
郁野停頓一瞬,擡手掀開。
一方共用的三人位的洗手台,兩側各有通道,分别通往男女洗手間。
洗手台前,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正在對鏡補妝,布簾掀開的一瞬,目光上移,定住。
郁野平靜打招呼:“晚上好。”
程桑榆霍地回頭,“你怎麼在這兒?”
“公司團建。”
“這麼巧?”
“嗯。”他也覺得。
郁野往她臉上看。
即便拿粉餅壓過,也蓋不住鼻尖泛紅,大約她進來之後,還哭過一陣。
清瘦身影裝在白色長裙裡,像一枝受了傷的長梗百合。
“其實已經很完美了。”
“……你說妝?”
“我是說你的發揮。”
程桑榆蹙眉。
“抱歉不是故意偷聽。我在樓上透氣,正好……”
“那你怎麼不知道回避?看人這麼狼狽很有意思?”
郁野臉上表情沒什麼變化,仿佛料到她會炸毛一樣。他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她臉上,壁燈柔和,淺淡瞳色卻很幽深,即便某種溫柔昭然若揭,也并不能輕易察覺。連他自己都沒有。
聲音有意修飾得分外平和,因為知道她這個人,恐怕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我隻看到你打了一場很漂亮的反擊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