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讀到這幾個大字,自知此為他們下一個任務。
不過,看來這次,容不得他們選了。
未等蕭霖問起,楚陌搶先說道:“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舊友,你們若想知道此前我經曆了什麼,不如去問問他?”
蕭霖捧着這本冊子,目光不自覺靠近他眼皮上的那顆妖痣。
不一會兒,後院小門襲來的穿堂風陡然止住,一熟悉身影驟現其間。
“楚老闆?今日……”姜敔背着他的檀琴如約而至,但見他們二人有事相商,也便自覺立在了門口,并未叨擾。
“來了。”楚陌見狀,繞過蕭霖,理了理衣冠,徑直走向姜敔。
在他掠過姜敔之際,發尾亦掠過那把檀琴,帶起一陣清風,吹動琴弦,奏起古音,婉轉綿延,最終傳到曆經十載春秋之後的伏覺。
“阿娘,你所說之事可當真?”一戶人家中,一垂髫小兒趴在娘親的腿上,大眼撲朔,口中不停追問。
“是啊,若你哪日出去玩耍之時,遇見一位背着古琴的流浪琴師,要去請他給你彈上一曲哦,聽了他的琴曲可保你安康一生的。”阿依俐輕輕捏住兒子的鼻尖,逗他說道。
“那我現在就去找那位琴師!”
小孩可耐不住性子,扭頭就向門外沖去。
阿依俐正愁不知如何照看兒子,見他要出門玩耍,便終于能安下心來忙店裡的生意。
看了眼這家成衣鋪,在這些年裡,按着李持音的意思,一再擴建,最終成了整個伏覺,最為晃眼的招牌。
她亦成了伏覺首富,被呼延駿封了爵,得以自由進出王宮。
不過,她之所以傾盡一切隻為一個爵位,大多是出于對李持音的挂念。
姜敔走後,她猜,李持音怕隻剩她一人了。
在阿依俐的記憶裡,自那日見到李持音後的三年,她吊着的那口氣終歸還是斷了,于夜深人靜之時歸了西。
呼延駿宣布她死訊之日,伏覺百姓泣不成聲。
城中挂白七日,隻為給她引路,叫她于陰暗地底,依然能窺見光明;酒漫長街,隻為犒慰黃泉幽魂,能于地府,多招待她些。
阿依俐歎了口氣,繼續撥着織機,每織成一寸麻布,她又想起李持音。
耳畔盡是織機吱呀作響,她的腦海卻全是頭一回見到李持音時,她如迎春般姣好的音容笑貌。
李持音薨逝,阿依俐哭了三日,哭得她兒子都跟着落了淚。
而王宮之中,呼延駿亦然。
可她哪怕隻餘最後一口氣,口中喃着的,也是夔兮和姜敔——她到死,都不願見他一面。
是了,她恨他,恨入骨血,連帶他的骨肉,一并厭棄。
此後,呼延駿大醉一夜,在他的寝宮裡,在無人之處,偷偷哭了三日,三日後的晨會,王臣間傳,他鬓角一夜花白。
但伏覺不可一日無君,很快,他便從悲痛中醒來,将那份情感埋于心底,再不向人提及,繼續統治伏覺,繼續杜絕戰火。
好在,伏覺子民将他們未能施于李持音之身的愛意,全數給了她的女兒。
那位伏覺公主,自幼時起,就已嘗盡世間熱忱,除了母妃之愛,她總歸活成了李持音夢想中的樣子——無拘無束,永守家鄉。
前不久,阿依俐還在入宮時聽聞,呼延駿下令,不許任何臣子議論小公主的婚事,她要跟誰、要嫁誰,哪怕隻是偌大伏覺領地上一個最為卑賤的牧羊人,他隻求她如意,不求其他盈虧。
事到如今,他把多年來對她的虧欠,盡數償還給了那個有着與她一般無二眸子的孩子。
可直到雪落滿頭,窮盡此生,他注定等不來她的原諒。
也是,他是個十足的無賴,不值得她的諒解。
陷入回憶沒多久,阿依俐重新收拾好心情,做起手頭的雜事。
“阿娘!我找到你說的那個琴師了!”
小孩的大喊帶回了阿依俐的視線,她剛想訓他一嘴——哪有這麼容易就找到那位琴師——卻被孩子指向的人影噎住。
十餘年了,他離開已有十餘年,但她還是能夠隻看他的影子,便認出他來。
可是,昔日的少年不知經曆了何事,早白發蒼蒼,往昔的清秀消散不見。
如今的他,垢面蓬頭之态像極了叫花子,眼中的清澈早已被日複一日的疲憊取代,但在看向她時,依舊堅持擠出笑眼來面對眼前這位老友。
二人相顧無言,卻一切盡在不言中。
“阿伯,你能給我們彈琴嗎?”小孩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口。
“好啊。”他和善地答道,“不過阿伯隻剩最後一根弦了哦,已經彈不出好聽的曲子了……”
“無妨,讓他聽聽就好。”阿依俐突然開口。
他會心一笑,悠悠走進店裡,架好古琴,撥弄着最後一根琴弦。
雖這最後一弦已不成美曲,但光是聽着那渾厚弦音,倒也令人倍感舒暢。
随意撥弄兩下,小孩便覺着無趣,順勢溜出了店門。
阿依俐想伸手逮住他,卻還是被他将身一扭,從側邊逃走。
“讓他去吧,叫小孩子聽曲,也是難為他了。”姜敔見狀,隻是笑笑,而後收起了古琴。
阿依俐覺着抱歉,随即撓了撓頭,将話一轉,問道:“那你現在,是要去往何方?”
“回夔兮,我要在弦斷之前,回到夔兮……”
阿依俐閃動的眸子盯住了姜敔的雙唇,喉鼻湧上酸澀。
“那你見到持音時,替我向她問好吧……這些年來,我很想她……”
“……好。”
随後,他馱着一把古琴,消失在了伏覺草原上漸濃的霧氣裡。
無人知曉他最終是否回到了夔兮,也無人知曉他是否真的喚回了李持音的魂靈。
他隻是在歲月的長河中泯滅了蹤迹,但他的愛,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