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儀日日來此處學,有這等聲望的老師,什麼婚嫁事宜都可以被擋在門外。
雖說顧清性格多被诟病,但謝儀适應倒是良好,偶爾還會有些趣事。
那日天色将晚,顧老飲了酒,随意将那墨筆擲入筆池,點了點正苦思兵法的謝儀——她此前了解不多,并不擅長此道,“把門外那筐山核桃剝了,今夜老夫要佐酒。”
謝儀放下筆,退出房去,見院中不知何時放了筐青皮核桃,她拿起旁邊的工具敲開硬殼,指尖被汁液染得黝黑。她未做過這般粗事,但也能勉強完成。
她手上剝着核桃,心中卻還挂念着剛剛解不開的圍城之局,圍而不攻,這城中人當如何?
謝儀此前幾乎不涉獵軍事領域,所謂計謀也不過略有耳聞罷,如今顧老先生讓她學了此道,豁然開朗,這兵家之事,遠比朝堂後宅之謀更明目張膽,兵法陰陽千變萬化,陰損詭計,君子陽謀,無所不包,今日一閱,隻覺世間行事本無拘無束,順勢而變罷。
謝儀内心深處那股焦躁與不安也被安撫了些。
忽地,清風送來竹林清香,混着顧老先生哼唱的《擊缶歌》,正氣淩然有有自在野趣,竟比宮中曲調還動人心旋。
謝儀思緒斷,她停下手來仔細聆聽片刻,心境安甯,不禁拿出那九節蕭,應和起來,聲音中正,悠揚向上,較宮宴之時更多幾分沉穩自在。
夜色漸深,等謝儀剝完核桃進去時,隻聽書童說顧老年歲已高就寝去了,自己把案台上的東西拿走便是。
之見案頭硯台下壓着張金箋,筆墨蒼勁,寫道;“謝氏女,可教也。”旁邊還畫了隻展翅欲飛的玄鳥,羽翼沾着朱砂,似要破紙而出。
這張金箋至今挂在謝儀腰間香囊之中。
但大勢混沌,謝儀和顧清不過都隻是偷來半日閑。
翌日清晨,謝儀在一旁寫策略,顧老正讀信,卻見這老人猛地一拍桌,顯然怒極。
他緩了緩,望向自己這個新收的徒弟,忽然問道,“可知老師為何辭官?”
顧老這等地位,年齡不是問題,即便處理不了事務,也有的是清散閑職,隻能是他自己不願再待在官場。
“學生聽聞,是為治河銀兩層層盤剝卻查不出貪污之人自請辭官。但依學生愚見,老師怕是徹底惡了這官場風氣,不屑與那些小人為伍罷。”
“哈,”老者揪髯大笑,“玄之懂我!是看不慣那些蠹蟲,連赈災糧都要摻三成沙礫!可那官員盤根錯節,官官相護,不過推出一兩替罪之人,老夫不恥啊!”
他拿出書桌旁的泛黃奏折,朱批赫然是“迂腐”二字。
“這朝堂烏煙瘴氣,陛下也被徹底蒙蔽,老夫如今鑽研學術,不理時事,不過是徹底失望了。”
老者已滿身歲月痕迹,但眼神仍然清明,隻是如今,那閱盡千帆的眼中卻滿是失望,他把密信遞了過來。
信不長。
【顧卿親啟:
聞卿居家治學,新收謝氏女兒為弟子,朕心甚慰。今有女官雪氏,性聰穎而少教化,好學非常,特遣求學,望卿嚴加管束,勿令妄言宮闱事。】
這華貴信紙背面還印着抹胭脂痕,恰在“宮闱事”三字上。
“老師,這是……”
“陛下糊塗,你可聞民間妖妃傳聞,那妖妃本名便叫雪玲珑!好個宮闱事,這等女子想來一身狐媚本事,竟哄得陛下将她送到我這兒來,這簡直,簡直是要毀了老夫半生清名啊!”
顧清肯定了謝儀的猜測,白衣貴女手一抖,輕飄飄的信紙落于桌上。
且不說這妖妃帝王間的彎彎繞繞,這将後宮女子送入已然告老的老臣處求學,而不是宣老臣入宮,禮數何在?且對于多數文人來說,學生本與老師一體,這不通文墨的民間女簡直像是羞辱,可不是讓老臣寒心!
謝儀心中百轉,面上卻是不顯,“老師莫要擔心,陛下隻言求學,未談師徒之名,還有回轉餘地,何況信中稱此人聰穎好學,老師可先考察一番,若是不如意,自然可以嚴加管束退回過去。”
“玄之所言,老師自然知曉,老師怒的不是這民女,而是陛下啊!陛下若是犯了糊塗,這天下百姓當如何?”顧清怒氣消了一點,示意謝儀今日先回去,畢竟他這裡要迎接一位妃子,而謝儀要迎來一位後宮同窗,相關禮儀可不能出差錯,兩人都需準備一番。
三日後,辰時,院外的竹林忽然簌簌作響。謝儀握着竹簡的手頓了頓,見十二盞琉璃宮燈先行,燈面繪着鸾鳥,八名绛衣宮娥手中提爐點香,聲勢浩大。
“先生快看!”書童手中的茶盞傾了半盞,“那頂轎子……”
話音未落,鎏金轎子全然露面。轎簾是冰蠶紗,日光下泛着淡藍幽光,隐約可見其中坐着個雪色身影。
顧老和謝儀已然趕到院門口相迎,老者老松般的面皮微微抽動:“竟是鸾鳳紋的轎頂。”
謝儀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着,卻被晃了眼——原是那華麗轎子頂上懸着的明珠稱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