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暈逐漸消失,守夜人走上了街頭。
朱雀街的盡頭炸起第一聲犬吠,
金吾衛的玄鐵重靴碾過青石路上的落葉,道旁的燭火皆熄了音,摩梭的鱗甲聲都格外清晰。
趕路之人埋着頭疾行,好事者湊在窗旁聆聽,暗處的小厮奔走,光亮的大院中盡是私語。
這一夜,京城多少人不得眠。
這背靠江南、傳承幾代的謝府,被圍了。
金絲楠牌匾墜地,驚飛檐下不知栖了多少年的燕群,府中人慌忙開門,卻隻見到黑壓壓看不清面孔的人影。
金吾衛魚貫而入,侍衛首領陪着一金絲玄衣的無須男子從人群走出。
“罪臣謝宴接旨——”
尖利嗓音刺破寂靜的夜幕,檐下的燈籠微微顫動,
明黃聖旨展開,衆人皆伏地。
【朕膺天命,撫育萬方,待臣如赤子。爾謝氏一族,世受國恩,本宜竭忠盡節,以報朝廷。
然爾輩辜恩負義,藏《山河輿圖》,控漕運咽喉,有尋龍脈之迹,陰結不軌之心。……今京城謝府,依律處刑,籍沒家資以充國用,田宅商鋪等一應産業,盡歸度支;然朕念爾祖上功勳卓越,姑存寬宥,江南謝氏一族,奉漕運于朝……】
那向來自得的謝宴謝大人哆嗦着唇,面色慘敗,卻連一句冤枉都說不出。
這頂帽子扣的太大了,私藏甲兵,不軌之心,這分明是謀逆之罪啊!依律處刑,這是要他們一家死絕啊,聖上竟如此狠心!
一箱箱金銀擡出,抄沒的清單不斷加長,
“鎏金纏枝燭台十二對”
“前朝澄心堂紙三百張”
“碧玉棋盤連帶翡翠子”
……
錄事官筆鋒如刀,将京城謝府百載風華削成薄薄一紙。
一聲悶響驚了窗前琉璃。
廊下,端莊了一輩子的祖母突然顫顫巍巍地掙起,轉身撞向百年紅漆廊柱,腕間佛珠寸寸斷裂。
血濺在士兵正在清點的白瓷上,為其添了一抹豔色。
“母親!”謝宴恍然從夢中驚醒,嘶吼着,他撲跪在老夫人的身旁。
極緻壓抑下的哭聲忽地爆發開來,府中衆人再無體面。
幾個金吾衛微微頓了頓,他們多是世家子弟,自然知道這位夫人曾經何等風光,今日卻落地這般凄慘下場。
後院走廊上,小丫鬟在奔跑,她跑得涕淚具下,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她感知不到周圍環境,隻是一味地跑,她用盡全身氣力搬開那大石,鑽過狗洞,手中緊緊攥着祖母最後留給嫡孫女的信。
大小姐還在香山上,她要找她去!
天蒙蒙亮之時,曾顯赫一時的府邸隻餘幾片落葉,和幾灘泛黑的血迹。
東市茶攤騰起八卦的霧。
“聽說庫房搜出龍袍!”賣炊餅的啐了口瓜子皮。
胭脂鋪老闆娘搖着團扇冷笑:“昨兒那謝家管事還賒我兩盒螺子黛……”
賣茶的老闆插上了嘴,“真看不出來,我以前還覺得這家人怪好的嘞,府中來采買的都客客氣氣的。”
“你可見過那謝家小姐,真真天仙似的人兒,之前還予了我一些錢财,唉。”
“可真是世事難料啊——世事難料——。”窗台邊的戲子唱着劇。
另一邊,
幾個衣着華貴的男子齊聚于一室内。
“謝家也倒了,聖上是不是太急了些,那江南謝氏說不得跟了那些起義。”
“這可不急,聖上也精明着呢,他給按這麼大個罪名,隻抄謝宴的府,江南那邊隻收漕運,雖說動了筋骨,但終究天高地遠,那種世家不知多少底蘊,輕易不會反的。”
“說來謝氏《山河輿圖》人盡皆知,還傳為一段佳話,想不得今日還會被拿來做這種文章。”
“呵,若天上那位想要做些什麼,莫說《山河輿圖》了,就是個《山村輿圖》也逃不了,你看那聖旨,處罰中可提到上交或銷毀這圖,不過是個由頭罷。”
“說來這謝家确實有錢啊,謝宴是戶部侍郎,想來撈了不少油水,那江南謝氏更是富得流油,這一遭,等聖上拿完錢,說不得還能餘點鎮壓起義呢。”
“唉,莫提那起義了,天天整的我頭疼,真不知那些人怎那麼多事兒,好好在家中種田不好嗎?”
……
建武八年底,謝家倒了,這一年,謝儀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