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是冤案!家中長輩自幼教我尊君愛民,陛下昭昭,天網恢恢,定能改了這錯處。”
“你不信我便罷了,可你的祖母呢,你的老師呢,他們浸潤此道不知比你多多少年,還不是讓你速速離去,此案絕無其他可能!”林霁似乎,看到了兩年前的自己,他相信一國都城,必然昌明,卻連城門都沒進去。
“可,可這是無妄之災啊,是冤案呐!”高高在上的白衣貴女終于控制不住情緒。
她知道啊,從早上就隐隐的預感靈驗了,但她不願意相信,這是她親人性命,哪怕隻有一絲可能,她也應當試試。
林霁望着眼眸含淚的女子,半刻,露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世道,冤不冤的,重要嗎?”
他穿越至今,花了近三年,學會接受這個黑暗、污濁的世界,而今日,卻要教另一人接受它,何其悲矣。
謝儀愣住了,是啊,她本是世家女,雖不願參與,但也見多了這世間龌龊事,冤不冤的,重要嗎?
貴女睜着那雙淺色的、澄澈的眼睛,好似突然懂得這世間道理,卻有幾滴淚水順着面頰滑落,打濕手中的兩張信紙。
她靜靜地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擦幹淚水,裝好紙張,禮節周全地和林霁道了謝,隻說要回房中考慮一個時辰。
林霁在屋外等着,他感受到謝儀對離開京城的隐隐抗拒,卻琢磨不出原因,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開始算起自己在京外的産業,
如此前多少次一樣,意氣用事不過是貴人才能做的富貴事,他們小民隻需活着便已筋疲力盡。
這京城他也來看了,無甚可愛之處,這世間于林霁也無甚區别,倒不如一同離開罷。
卻見隻過了半炷香,房門突然推開,出來的卻是兩眼通紅的青蘅。
長相清秀的小姑娘比了個噓聲手勢,“小姐睡了,我下的藥。”她努力如往常般笑了笑。
“小姐不想走,她想回去救府中人物,她不知離京該去何方,她沒離過家族,擔心自己活不下去……但我是小姐從民間撿來的,我知道小姐這般聰穎心善,到哪裡該都能受人尊敬的……”青蘅已是哽咽起來,
“小姐這般好的人,不該為這世間規矩葬了後生,你且帶她走罷。”
林霁愣在原地,他第一次仔細打量這隻能稱得上清麗的侍女,她總是沒什麼存在感,跟在月亮身後,還有幾分狐假虎威的潑氣,卻也有如此性情。
他默了一會兒,沙啞着嗓子,應了下來,“好,那,你呢?”
你呢,你不過一介侍女,還是在謝府嫡長女身邊有名有姓的侍女,你該如何是好?
雙環髻的碧綠色衣衫少女燦然一笑,她眼中含着淚水,卻故作輕松,“我啊,我不過一個仆從罷,小姐走了,也沒什麼人會特地來尋我,到時候和你說那小丫鬟一般,換個身份便過活了。”
林霁望着那雙眸子,點了點頭,“西市口十八巷第九戶,雞鳴時去,報我的名字就行。”
林霁從少女那裡接過昏睡的貴女,抱上馬匹,卻忍不住又回頭,
“青蘅,西市口十八巷第九戶,可記住了?”
“記住了。”夜色遮住了馬下人的面容,隻聽清脆回應。
一縷晨光刺破雲層,馬匹早已化為墨點消失于山林,那癡癡望向遠方的青衣女子轉身回了觀中。
是夜,靈泉觀的廂房着了大火,經衣着首飾辨認,謝府嫡長女謝玄之自焚于香山。
那夜大火豔豔,漫天金蝶飛舞,着華服、做嚴妝的青蘅端坐于屋中,輕輕哼唱着《摸魚兒》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
歡樂趣,離别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小姐向來更偏愛詩詞,覺得曲子俗氣,但因着她喜歡,也常去聽聽,
“天也妒,未信與,莺兒燕子俱黃土……”
她小小孤女,此生能遇到小姐,已是萬幸。
——
謝儀,字玄之,戶部侍郎嫡長女。
玄之通經文,擅詩畫,霜绡素衣,眉有朱砂,執九節竹蕭,曾一曲動京城。
她本是最高傲的世家之女,将嫁于王侯将相,一生順遂,居于後院,穩坐高台。
但命之一字,不可捉摸。
謝儀十九歲,謝家倒了。
樹倒猕猴散,那王侯将相無不冷眼旁觀,最後救了謝儀的卻是她向來看不起的狂生,
——
潼關以西,赤地千裡,餓殍枕于官道。饑民刨觀音土為食,腹漲如鼓;吳中桑園盡焚,蠶蛹曝于野,繡戶棄機杼,素手執戈矛;西南米貴,鬻女易粟,稚子項懸草标,官倉碩鼠肥如豚,夜齧籍冊,紙屑飄落義軍營,軍師拾而蔔卦,卦象顯舊朝當滅……
京外千裡,官道開裂,幾株雜草從縫隙鑽出。人牙子的驢車吱呀碾過,籠裡孩童腕間的紅繩褪了色,與沿途枯樹上挂着的起義軍殘旗,在風裡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