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大雨狼藉。
庵堂鐘聲遙遙而起,一聲接一聲。
倒像她無緣耳聞的喪悼。李元熙頗有興緻地笑了笑。
“女郎,雨大,趕緊回屋去罷,若是染了風寒,這偏門偏地的,可不好請大夫。”侍婢隐帶嘲意。
李元熙很是新奇地瞥去一眼,又轉望向雨幕。為主被欺,便是這種滋味麼。
想她長樂宮三百仆衆,無不憂她思慮,懼她苦怒。她若要觀雨,即便體弱有害病之嫌,仆衆們也必窮盡心力為她鋪陳出舒适之所。父皇、母後、皇弟們,也語必緩出,詞必矯飾,唯恐惹她不快。
她性子談不上壞,但也不太好。
李元熙曲指拂落袖口飛雨,細聲細氣道:“再多嘴一字,便自個兒收拾了家夥什,滾去夥房收泔水。”
侍婢語塞,先是羞怒,繼而驚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女郎。
心道,原以為是個泥人軟胚子,一發作竟有些不怒自威的唬人。又想,到底是林家嫡長女,母親出身五姓世族,傳了幾分氣性。
侍婢讪讪抿唇。又生不忿。
這女郎,好賴話不分,亂撒什麼火氣。
是她自己天生不祥,偏她母親憐她,不肯将她送走,将養十五年,落得個纏綿病榻的下場,如今快要被克死了,林司業大人才送這災星來庵廟為主母祈福,試圖壓下她的煞氣。
老爺和兩位郎君無不惡她。
隻有衛夫人和表姑娘好心,還托人送了好些東西來,但她們做不得府裡的主,這煞星後半輩子注定是青燈古佛的命,有甚麼好怕的,還怪得連累自己。
侍婢便又陰陽怪氣,“我若去了夥房,府裡可沒閑心再撥人過來伺候女郎。”
李元熙氣笑了,語調依舊輕細:“吃了狗膽的蠢奴才,快滾罷。”
她自然地捂住心口,又是一愣。
是了,這具身體可沒有心疾。
隻有滿心的悲苦。
因着玄妙的際會,她得以窺見林家女一生的脈絡。
林家女名林溪,生母是五姓之首謝氏太原旁支嫡三小姐謝音。
她在宮廷花會上曾與謝音有過一面之緣,彼時謝音比她大五六歲,那會兒已與探花郎翰林院編修林學文成婚,生有長子林澹。
之後她十五生辰未過早死,舉國同喪之時,謝音分娩誕下林溪。
恰林府外有一白眉長須的老道人路過,搖頭念了句天降孤星刑親克友,被灑掃仆人聽見暗地傳開。本是猶疑,等林溪身邊的怪事越來越多,便坐實了她災星的名頭。
“呵。”
李元熙目光掃過腳邊縮成一團的小小黑影。
常人不知,她卻看得清楚。
林溪一出生便被人下了災鬼咒,即俗稱的倒黴鬼上身,可讓自身倒黴,也可使見者皆黴。此等小術,較之她原身上的大巫咒不值一提,但落在常人身上便是天大的坎兒了。
尋常的初生災鬼是淺灰色,林溪身邊這隻成精久了,修得已成純黑色。
按林溪原本的人生走向,她被送庵堂當晚便發高熱驚厥,林父隻留了陌生的一婆一婢照看她,兩人皆不用心,待發覺不好時已藥石罔醫,幾日後便去了。因咒術年久,連魂魄也入不了輪回,被災鬼吞吃。
災鬼不知何故讓她保留了一抹意識,帶她遊蕩。
世人說她是鬼煞才耐不住佛門經,林府若早些處置,主母哪會重病至此。
林溪看着母親大哭一場,很快傷怒病亡,父親一年後親上加親娶了遠房表妹衛夫人為繼室,表姑娘成了林府唯一的嫡女。衛夫人掌管母親留下的豐厚嫁妝,将親女兒風光大嫁給了與她有過口頭婚約的世族公子。
之後五年,衛夫人連生二子,個個聰穎非凡。而她的嫡長兄死于一場宮内鬥毆,幼弟小時頑劣大了纨绔,她母親的三個子女,俱已成林府笑話。
那絲殘念閱至此處,深感天道不公,自潰消亡。
李元熙的複生,在林溪過去的軌迹上生出新的節點。她站在黑暗中,袖手輕拂,看着那微微發光的蔓生枝節漸漸碎成光點,再化為虛無。
既然還未發生,那就别發生了。
李元熙回過神,一聲冷哼,目光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