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大人容貌威儀,堂上可令百官畏敬,堂下可止小兒夜啼。雖不知大人對此人鬼不分的女郎有何打算,但被指着鼻子罵猴兒,怎麼也該大開殺戒了吧。
出乎他所料。
不過幾息,大人奇異的低笑兩聲,慣常的陰冷都散了三分,“女郎說的是。”
青紅不可置信地回頭,且打了個寒顫。
車裡必定是極兇的惡鬼!
殺伐狠決的大人何時這等賠笑虛與委蛇過!
車内許久都沒有再傳出話來,青紅小心翼翼問:“大人,還回京嗎?”
“回,慢行。”
青紅忐忑不安,大人平日不多話,為何要強調“慢”?他提神吊心,五更時才至城門,緊着聲道:“大人,到了。”
他吸口氣掀開簾子。
車内情形有點意料外的詭異。
那女郎面朝簾門,身子側離大人許多,坐姿極雅,臉上繃着一副‘眼不見為淨’的不快,而對面的大人則眼都不眨地看着女郎。
青紅隻覺怪,讷讷重複道:“女郎,到了。”
那女郎又用看‘蠢物’的神态瞥他了,慢條斯理、清淩淩道:“我可有說是京城清遠坊柳巷,郎君瞧着不大,怎的耳背如老耄?”
青紅再次呆住,恍惚覺得自己被指着鼻子罵了兩次。
“去柳巷。”大人隐帶笑意。
青紅這一夜驚怪得頗有些麻木,都難以為奇了,向城門衛示出公文腰牌入了城,過坊門,直來到女郎說的巷口。
他放好杌凳,用刀柄支開簾子,重聲道:“柳巷,到了。”
五更二點,天還未亮。
晨鼓正響,坊内民居内零星幾點燈火,聽得灑水動靜,後頭有一二武侯鋪值衛交班,街上尚無人行走。
李元熙略一颔首,目光随意落在車外:“有侍郎,你送我回京,我本打算如你三願,但奈何每多等一個時辰,我的耐心便少一分,我等了你兩個時辰,便抹去兩個願望,如今隻剩一個願望,你還要麼?”
青紅聽得直在原地打轉。
暗道不可和兇鬼計較,簡直、簡直毫無道理可言嘛。
“自是要的。”男子也颔首:“是我來得太遲。”
青紅:“……”
李元熙點點頭,也不說何時兌現,下車走了。
女郎袅袅行去巷裡,等身影不見後,青紅終于捶胸大喘氣道:“大人,這小姑奶奶究竟是人是鬼?說的話都能讓人憋死了!”
“大人要報假名胡謅一個便是,拿字号充數作甚,有郎君有侍郎聽着可真怪。”
謝玦目光暗沉地望着長巷,輕吐出兩字:“徹查。”
青紅立時收起所有表情,凜肅應道:“是!”
兩人說話的功夫,李元熙已站在了林府外,靜靜打量着門頭。
林溪的爹林學文出身沒落士族,一腳已在寒門内,能與五姓之首謝氏旁支嫡出女聯姻,是難得的好運。他擅人情,憑着與謝家的姻親關系,今年升了國子監司業,比起同期科考之士,晉升可堪飛速。
謝音誕下不詳之女,做出許多糊塗事,林學文仍百般容忍,深情不移,甚至未納一妾,連個通房也無,外人都道謝音實是嫁了個好夫郎。
李元熙不置可否。
從謝音三個兒女的下場,加上那位衛夫人,她不大能看出林學文對謝音的深情摯意。
因太醫稱謝音病情危重,林學文這兩日告假在府閉門謝客。李元熙指使黴球撞了十幾下門才有仆人來,見了她和見了鬼似的——
“大小姐?”
那仆人隻覺腳踝一疼,人便往邊上摔去了。
李元熙正眼都沒瞧他,慢悠悠踱步進了府。
兩側倒座房住着的仆人聽見動靜出門追來欲擋,像踩了炮仗一個接一個摔倒,驚恐地面面相看。
黴球天性以捉弄人為樂,高興地直蹦三尺。
它自是發現了跟着神通奶奶的好處。
世間鬼怪萬千,災鬼排不上什麼名号,它要欺負人也隻能撿軟柿子捏。
有浩然正氣的它近不了身,比如方才的趕車小子,而一些兇神惡煞陰險詭谲之徒身邊往往伴生着兇鬼,比如方才的大人和倒在影壁旁那個惡仆,它怕被咬也是半點不敢沾染。
但眼下不同了。
連煞首修羅都不敢造次的神通奶奶,威吓這小小兇鬼豈不牛刀殺雞焉!
李元熙從照壁牆繞過,便見寬敞的前院與接連的穿堂花廳,院内方正青磚鋪地,花草樹木修剪得宜,雨後仍整潔有序,花廳内陳設雅緻,可見府内打理有方。
她若有所思:林學文不理府務,背後管事的,必不是那大字不識的老夫人,是衛夫人,還是那位表姑娘呢?
林府不算大,但也不小。分東西跨院,大小院落足有五個,其間掇山理水,連廊相接,十分内秀清雅。林學文還是翰林編修時便住了進來,京中寸土寸金,以他當年的财力自然買不起,是謝氏非一般清貴、堪稱豪富,嫁女大手筆作陪的。
林學文家道沒落,早幾代便流落外地,久居貧鄉僻壤,幼年喪父無兄無弟,由寡母養大。而謝音是家中幼女,天真純善,父兄寵愛,隻生來有一兩分癡症,謝家恐她難做且受累于世家婦,當年一看林學文才學品貌可堪提拔,二也是觀其家中清簡,才欣然嫁女。
李元熙順着右側遊廊入月洞門進東院。
早年林學文和謝音住主院,後謝音移居東院養病,如今林學文一人住主院,老夫人衛夫人表姑娘和兩位郎君則都在西院。
她來到謝音院子外。
天已放亮。
小丫鬟正灑掃,震驚道:“大小姐?”
“誰許你回府的?”
與此同時,一道年輕且低沉的男聲從李元熙身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