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學文前夜強送我去庵堂時已與我斷了親緣。”李元熙不以為意道:“外人多言确實煩耳,我便勉強喚他一聲林司業罷。”
她想着蕙娘那句‘不足一刻’,以蕙娘的覺察力,這些年應是看清了不少事。
“你覺得林司業對夫人可有真心?”
她微擡頭,直眼看向春蕙。
春蕙渾身一顫。眼前的小女郎,明明還是那張她看着長大的臉,卻分明又像是另一個人,莫非真有煞鬼奪了魄?不,煞鬼哪有這等從容高華的氣度——
女郎坐着她站着,偏她覺得自個兒仿佛是跪着的!
可女郎又非全然陌生,還有一兩分熟悉在。
春蕙難得其解,又莫名信任,鄭重且緩慢地搖頭:“老爺情志不在夫人。”
李元熙了然,“在衛夫人罷。”
謝音去世,以林學文的地位和好名聲,再續娶名門也非難事,他偏娶了寄居在府多年且年歲不小的寒門表妹,不是情重便是另有把柄在人。
春蕙呼吸一緊,滿眼憤慨,壓下對女郎的疑怪,猶豫片刻方低聲道:“衛夫人當年新寡被夫家趕出,帶着幼女無處可去來府投奔,是夫人好心,念着她是老爺表妹,老夫人與她有教養情分,才許了她娘兩在老夫人院子住着,有口飯吃。”
“原是養着給老夫人解悶的,可看老爺這些年關照那對母女的情意,已是越發的不遮掩了。”
春蕙看了眼女郎,忍氣吞下一句‘光看那位表姑娘,在府裡比嫡小姐名聲好地位還重’,道,“老爺若是在娶夫人之前便與衛夫人有情,那便,便……”
李元熙慢條斯理接過話,“便是個寡廉鮮恥的負心漢,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他棄舊人娶名門攀了青雲梯,又在夫人眼皮子底下與小青梅續舊情,這等雙全福分,他莫不是給哪路小神拾靴得來的?”
春蕙張口結舌,欲笑還驚,好半晌才茫然地移開目光,絮語道:“夫人懷泊哥兒時我便覺察不對了,可沒把握和夫人提,等夫人生完,精氣神一日比一日壞,我更不知如何提起,我還覺得這地兒陰祟古怪,想勸夫人和離出府,我是不是豬油蒙了心,竟敢這麼想。”
她淚珠滾落,“可我說不出來,全是些沒根據的揣測……”
這是一番壓抑了多年的話。
春蕙也不知怎的盡數吐露了,她目光閃爍着看向女郎,欲言又止。
李元熙:“并非都是你胡思亂想。和離還是休夫,等夫人身子好,事查清楚了再定。不能隻全了林司業的好名聲,名正言順還得師出有名,此間不要打草驚蛇。”
春蕙自發略過‘休夫’,雙唇顫動,問:“夫人身子會好嗎?”
“自然。”李元熙放下謝音的手,優雅起身。
春蕙淚盈于睫,“那溪兒,你、你還好嗎?”
李元熙定定看她一眼,“會好的。”
春蕙雙腳發軟,李元熙纡尊降貴虛扶了把,吩咐道:“讓兩個伶俐點的丫鬟來伺候我梳洗。”
春蕙這才看清女郎鬓發微亂,裙邊也沾了泥土,偏她氣态從容,使人忽略其他,看不到一絲狼狽。春蕙張皇應是,連忙去了。
熱水送來時,林澹還在院外徘徊,眉頭緊鎖,悶悶的不言語。
春蕙看出他應是在等表姑娘,心中又痛又無奈,索性先使人拴了院門。
她莫名覺得如今的溪兒是不容許人打擾的。
想着想着,兩行清淚又滑過臉龐。
謝音住的怡心居是林府風水最好的一處,比老夫人院子還好些,林學文在名聲上總是做得很好的。但此地再好也遠不及長樂宮。李元熙站在半人高的浴桶邊,遲疑地踏上一階木梯。
林溪的記憶裡可沒有沐浴這等瑣事。
她也沒用過這麼小的‘池’。
父皇母後寵她至極,浴宮規制比照禦池,習慣了下台階入白玉湯,她上得不是很習慣,眉心微蹙。
春蕙怕丫鬟伺候不好,親自在旁,忙攔住道,“女郎且先寬衣。”
李元熙便把腳又收回來,皺着眉舒展手臂。
春蕙動作很輕,心中愈驚。她是謝氏的家生婢,十分聰慧,雖囿在林府多年,但過往受宮廷嬷嬷的教還在,早些年還随謝音入過宮,貴人如何神态舉止,她有幾分印象。
記得最深的當屬花年早逝的長公主。
先帝後寵愛公主的程度,數千年來無出其右,說句大不敬的,便是讓先帝如尋常爹伯給公主當馬騎,他想必都極樂意。
長公主存世僅十五年,留下的故事卻足夠後人談百年的。
昔日太子,如今的天子也很愛重長姐。聽說,自長公主逝去,‘公主’一詞堪為禁詞,陛下登基後一改先帝溫和之風,手段雷霆,其餘公主先後被他發嫁出宮,宮中再不聞‘公主’之稱。
陛下今二十五而未有子嗣,更有傳言稱是陛下恐出公主。
聽來可笑,細想又覺不無道理。
溪兒因生辰撞了長公主忌日被人诟病,她卻生不出半點對公主的遷怒怨怼之心。那等清豔絕倫的貴人,隻一面便讓她記了許多年,真不似凡人可随意亵渎的。
春蕙悄悄擡眼看女郎,氣态華貴逼人,一陣恍惚的似曾相識。
她當真是魔怔了,竟覺得溪兒的面容與長公主有兩分相似。溪兒本就貌美,隻怯懦少言如明珠蒙塵,如今姿态一變,容光大甚,頗似琳琅耀目令人不敢直視。
衣裙除盡,春蕙看見女郎腰側熟悉的紅色小痣,咬唇,手指微顫,輕扶女郎入浴。
浴後,春蕙捧着她親手裁的一套華貴新衣鞋襪來,忐忑呈上。
林溪也有未穿動的四時新衣,但份例内的品質自是平平,春蕙下意識把為林溪準備的及笄服拿了出來。離林溪十五歲生辰還有半月,這時節穿着也合宜。
“女郎,這套是新裁的,你看可穿得?”
李元熙略颔首,雖是尋常布料,但她還是拍了拍春蕙的手背以示滿意。
春蕙松了口氣,待回神,低下頭藏去一抹黯然憂心。
正穿着,小婢女在門外慌張喊道:“蕙姑姑,老爺使了護衛來要押大小姐出府哩!讓奴等把院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