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簿出得堂來,提了提袖中蓋着陰獄司大印的特命文書,揣摩不清謝司主為一女郎興師動衆有何意圖,但祭酒既有令,他遵照便是。
而謝玦此刻軟玉溫香在懷,恨不得靈台空明,做根無思無覺的木頭。
李元熙隻覺抱着她的那雙臂膀越來越僵硬,漫不經心想着‘還是平安伺候得更合宜’,睜開眼,幽幽道:“我很重麼?”
女郎吐息如蘭,一點溫熱撲在他耳旁,謝玦脊背發麻,耳尖微泛薄紅,面容卻鎮靜,“自然不是。唯手生爾。”
她輕盈得像朵雲。
讓人把持不住分寸。
一時妄念入心,他不由自主啞聲又添補了句‘便如習弓,熟能方生巧’,言罷自覺輕薄,又不禁懊惱。
李元熙心中生異,神情不屬地低低冷哼了聲。
許是昨夜同修羅惡煞有所損耗,今日她總犯糊塗。
又把謝玦當成平安使喚了。
她忽想起謝玦十五歲時丢了定魂珠被惡煞誘去冷宮,若非她察覺得早,他能被那幫饞鬼生吞活吃了。那時他衣衫被撕扯得破爛,露出清瘦的胸膛,像隻伶仃孤鶴。
如今倒是……
她若有所思地伸手在他胸膛按了按——魁偉許多。
下一瞬,她福至心靈地擡眸,對上了成年郎君幽深至極的眼,隐約閃過的晦色令她莫名心驚,下意識蹙眉,見謝玦結喉如骊珠走盤,一線顫後,眉宇間隻留下無奈,似被頑童捉弄後的輕歎:“女郎……”
李元熙‘唔’了聲,擰着眉先發制人道:“怎還未到蘭園?”
謝玦好脾氣地輕哄:“我再快些。”
回了園子,自是先給女郎包紮上藥,青紅取來‘玉髓生肌膏’時尚有些肉疼,大人何時從國公爺庫房順來的?如此名貴的禦賜藥膏隻拿來消腫用,國公爺知曉了怕是都要訓斥大人一頓。看大人毫不猶豫擓了一大勺,青紅眼不見為淨趕緊出去了。
膏藥在手,謝玦頓了片刻,才極為小心地敷在傷處,隻伸出兩指,掂量着力道推開。
李元熙看他神情凝肅,指尖叩叩桌案,慢條斯理道:“謝玦,你是三十又一,不是七十又一,怎手抖如老叟?”
被大巫咒折磨多年,心疾之痛遠甚于此,她還沒那麼嬌弱。
“……”謝玦見她毫不在意傷處的模樣,心口如螞蟻啃噬,又酸又脹,垂眸淡淡道:“盧氏子頑劣莽撞,率先動手傷人,今日若不使受杖罰,以後恐愈發輕狂。”
李元熙有些頭疼。
謝玦便是這樣,身為首席,眼中容不得沙子。
她如往常般置若罔聞,看向窗外:“盧濟戎不在京城麼?”不然那小子不會追着她問阿兄平安。
謝玦眼尾顫了顫,冷淡而吝啬道:“他在戍邊。”
李元熙沉默片刻,又問,“他親眷也随軍了?”
謝玦隻吐出兩個字,“不知。”
他手下動作依舊輕柔,但雙眼低垂,一臉不欲多談那人半個字的淡漠。
李元熙眸光在他臉上轉了半圈,心内嗤道:兩頭倔驢,活到這把年紀了,看來還是不睦。
因前頭無言駁了謝玦杖罰盧小郎的提議,李元熙被他服侍用午膳時難得聽話。
喝了半碗養元粥,飲了半盞秘制醍醐酥山,還吃了好些菜。
謝玦看女郎乖順,悶了有一陣的情緒随之舒緩起伏,眼神放柔,又滿是輕憐莞然了。他自有悲喜不由己之感,卻無可奈何。
午後來崇業堂上天象學大課。
李元熙在院中被趙念期攔下,離她幾步外還站着兩位女郎,端莊秀美,氣度不凡,腰間懸玉價值千金,看姿儀,是李元熙于宮中花會常見的那類世家貴女。
堂内已坐着不少學子,紛紛翹首往外看。
因主簿訓誡,不敢再提煞星之說,隻好論些旁的。
“上舍的王娘子和中舍的晉陽縣君怎也來了?”
“她們一個是滄海詩社王郎君的妹妹,一個是詩社社員,許是怕趙娘子……”
“慎言!”
沉默中有人無聲自語:“兩位貴女合起來都抵不上林娘子三分氣度,世間哪有這樣的邪煞?”
堂外李元熙冷眼看向趙念期,那陰魄隐隐露出面容,觊觎又畏怯地朝謝玦身上瞟。
“呵。”
極輕的一聲笑,卻令趙念期倏地心顫,陡生不安,她擠出笑容道:“妹妹,你之前不是同我說想來詩會遊樂麼,這月十五我社在楓亭有雅集,妹妹若是得空,可來一遊。”
說着,雙手奉上花箋,又體貼解釋:“詩會一般以賞鑒為主,至于作詩,随心即可。”
李元熙玩味地擡眸。
身後又有腳步聲,一道中氣聽着不太足的男聲傳來:“快開講了,怎還在外頭站着?”
人走近了,李元熙偏頭看了眼,正欲扭頭,忽又重新看向那男子,沉思片刻,從三年前的記憶裡翻出來小郎君涕淚交加的模樣,同眼前的郎君漸漸重合,眸光一定,破天荒地有些不自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