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裴宅,五十年前依據裴戎機祖母的構圖所建,取名撷芳,如今春和景明,宅院花團錦簇,暗香盈盈,倒與“撷芳”二字相得益彰。
撷芳宅居于姑蘇城鬧市,裡頭灰瓦白牆,雕梁畫棟,程烈星瞅近了瞧,磚石門窗亦雕繪了各色各樣的圖案,穿過一條曲折幽廊,這頭是一處泗水庭院。湖心亭旁,一座假山矗立,傳聞是由太湖石堆砌而成。周邊草木枝繁葉茂,花開正盛,花瓣上還托着小水珠。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程烈星叫住他:“怎麼是你?”
這道聲音,甚是耳熟。
林有梅輕微戰栗一下,轉過身來。
男人寬肩窄腰,黑發如瀑,肌膚勝雪,一身素練白衣,臉上敷了一層粉,桃花眼遞送秋波,“正一派的道長,光臨敝舍,有何賜教?”
裴戎機的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遊動,驚愕道:“你們認識?”
“豈止認識。”林有梅從牙縫中吐出這句話,“我們是老相識了。”
裴戎機來了興緻,林有梅便将事件的來龍去脈與她說了來。
裴戎機聽完,捧腹哈哈大笑,她彎着腰,頭幾乎要掉進池子裡,“林有梅,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她對程烈星豎起大拇指,“打得好,打得妙。”
林有梅搖搖折扇,皮笑肉不笑道:“你再笑,我就将你頭按進去,嗆幾口水,看你還笑能笑得出來?”
裴戎機插腰擺手,“我不笑罷,我不笑罷。”
嘴裡還喘着氣兒,眼角泛着淚花。
程烈星也不明所以,問道:“他為何在你宅院裡?”
裴戎機道:“他是我娘買的優伶,五歲就來我家,直到現在。好巧不巧,我寫信讓他從廣州來姑蘇,想不到你倆竟然還有這段淵源。”
程烈星略表歉意,“沒想到是你的人,恕我那日魯莽,動手打了他,讓他破相了。”
裴戎機止住她的話,“是他招搖過市,出言不遜在先,不怪你。換作是我,我直接打得他屁滾尿流。”
待程烈星修整了兩日後,裴戎機親自設宴,邀請了姑蘇當地幾位能文善武的名士,布下曲水流觞,來撷芳宅吟詠切磋。
林有梅于湖心亭抱琴彈唱,一時詩詞歌賦,刀光劍影,又夾弦樂之音,好不風流。
宴後,賓客皆盡散去,程烈星不勝酒力,被丫頭領着去了住處。
湖心亭上,裴戎機與林有梅相對而坐。
早春的晚風還透着寒氣,仆人為她們添上幾盞燈。
“她真是正一派的?”裴戎機問道。
“不知,她是那番說的,你跟她相識這麼久,還不知她是什麼門什麼派?”林有梅眉梢一挑,輕掃了她一眼。
裴戎機默默歎了口氣,“她不肯說,我也不好意思死纏爛打問啊。她那性子,又冷又熱的,我要是一句話說錯了,指不定她又說出什麼寒心話來。”
林有梅走到她身旁,彎下腰,不輕不重地揉着她的肩。他腰間的葡萄花鳥紋銀香囊晃出香氣,裴戎機被熏得發暈。
林有梅丹唇輕啟:“好姑娘,你得問啊,你與那小辣子都那樣熟了,這話難道還不好開口嗎?你要是這次給魏王挑個好幫手,今後定少不了你的好處,到時也賜你個王來當當。”
裴戎機揪了顆冰葡萄,塞在嘴裡,“不曉她能不能知這個好歹。”
林有梅面色陰沉,垂下的發絲遮住他半張臉,“能為我們所用,就留着。用不了,也不能讓這個禍患活着跑了。”
他摘下一顆冰葡萄,剝了皮,遞到裴戎機嘴邊,“好姑娘,你是要成大事的,何必在意手下幾個蝼蟻的性命?”
裴戎機接過葡萄,調笑道:“蝼蟻?你一個下九流,倒還瞧不上人家中九流了。”
林有梅半跪着給她捶腿,“咱都是下九流,誰也别瞧不上誰。”
裴戎機輕撚起他的一绺軟發,擡望天上冷月,自顧自道:“生如蝼蟻,當立鴻鹄之志;命薄如紙,當有不屈之心。如此,蚍蜉由可撼樹,水滴亦能石穿。”
“劉寰效仿前朝周武皇帝之舉,下诏令女子入科舉,明面上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實際不過是想扶持己方黨羽。畢竟讀書人都精明着,讀書人皆天子門生,皇帝才是真正的老師。可惜千百年來,士農工商,商為最末等,商賈家的女兒還是不能登科,難道商賈家的女兒就不是女人了嗎?”
“若我能助魏王成其大業,将來加官進爵,可比買個沒頭銜的虛官、或是找個能考功名的男人嫁了好幾百倍。不成功便成仁,總得搏一把。”
林有梅笑問:“此地離金陵不遠,你就不怕羅如珺那魔頭來找你麻煩?”
裴戎機翹起嘴角,“我從海上漂泊兩天兩夜,幾乎命懸一線,這次能撿回條命來,正說明我陽壽未盡,我還怕什麼呢?”
林有梅道:“我五歲那年被你娘買來,那時便了解到,你就是這個這性子,比尋常女兒家霸道,不信命,不願誠惶誠恐地過一輩子。所以在我知道你與魏王的謀劃後,就打算還跟着你,跟你賭一把。”
“你是除我之外,再沒與别的女子來往過。那尋常女兒,尤其是庶民百姓家的,更是要霸道蠻橫些,不然早被豺狼吃幹抹淨了。”裴戎機低下頭,微風輕拂,将池子漾起水波,“林有梅,你說她願意與我們共事麼?”
林有梅頓了頓,“她?你是說那辣子道長?還真說不準。”
裴戎機道:“願還是不願?”
林有梅卻委婉道:“她,你比我知道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