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府外。
兩隻烏鴉落在牆頭,歪着腦袋,好奇地打量着不遠處的人群。
天還沒亮,前來王府吊唁的官僚,以及淮南一帶的豪紳們,都已經陸陸續續地聚集在了門外。
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
淮南王沈穆,于前幾日病死了。
此時此刻,老王爺的靈柩就停在靈堂裡,供人吊唁。
“真是突然啊,剛過年關,文武百官入京朝賀時,我還見過老王爺一面呢。”
“唉,王爺畢竟年事已高,七十有三,身體比不得當年了。前一陣子出巡鎮壓起義軍,路上染了風寒,回來人就不成了……”
靈堂外,淮南王生前的内眷和侍從們都穿上了喪服,臉色蒼白地圍成了一圈。
天剛蒙蒙亮,淮南王府裡那位年僅十九歲的世子也現身了。沈攜玉一身缟素,坐在輪椅上,被仆從推了出來。
這位金尊玉貴的淮南王世子,褪去了所有的錦衣華服,沒有佩戴任何飾物,隻穿了一身雪白的喪服,面容蒼白,眸色憔悴,反而有種别樣驚心動魄的美感,讓人挪不開眼睛。
賓客們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了沈攜玉的身上。
跟王府衆人在一起時,這位小世子頗有點格格不入。老淮南王面貌粗犷,子女們也多多少少都繼承了一部分,不是鼻歪便是眼斜,總而言之,都算不上好看。
唯獨沈攜玉,長得一點也不像老王爺。
沈攜玉的母親是二十年前名動金陵的花魁,身份本就被人诟病。沈攜玉越長越大,面容越來越像母親,卻不見哪裡像老王爺的。
坊間的風言風語随之而來,老王爺也不禁起疑,不願一視同仁地拿他當親兒子養……一直到晚年,老王爺的态度才有所轉變。
靈堂裡,内眷們都在哭哭啼啼,但沈攜玉沒有哭。作為世子,他在人前的姿态總是嚴肅沉靜,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衆人的注視下,沈攜玉從輪椅上緩緩起身,來到了父親的靈柩前。世子要和老王爺做最後的告别,賓客都默契地離開,把靈堂讓了出來。
離開時,不知是誰小聲唏噓道:“世子殿下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如今這麼年紀輕輕的,父王又不能陪在身邊了,當真是可惜……”
等靈堂裡的衆人全部走遠,沈攜玉扶着厚重的楠木棺椁,無聲歎息。
他用旁人無法聽見的聲調,低聲說道:“你恐怕也沒想到吧。”
“你有那麼多的兒子,你連我的名字都記不清楚……可最後要承襲你爵位的人,是我。”
大啟朝以單字名為尊,他那十多個兄弟姐妹,都以單字為名。唯獨沈攜玉,是和家仆一樣的二字名。
從前在淮南王府裡,他的地位和家仆也差不多,從小就不受重視,在寒冬臘月裡被嫡親兄長沈肇捉弄,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撈上來之後就患上了嚴重的腿疾,發病時幾乎無法行走。
如今沈攜玉還沒正式冊封,他的那些兄弟們都還在蠢蠢欲動。沈肇應該是最不希望他承襲淮南王之位的一個,自沈攜玉一出現,他陰鸷的眼神就沒有挪開過,一直在遠遠地朝這邊看。
但此刻的沈攜玉,懶得理會這些人的目光。
他根本就不是旁人以為的那個沈攜玉了。
沈攜玉重生了。
前世,他浴血十載,距離那龍椅之巅隻差一步之遙。
他曾經的對手都是逐鹿天下的枭雄,割據一方的諸侯——就憑淮南王府裡這幾個混吃等死的草包兄弟,在他面前根本連執棋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的沈攜玉,哪裡會把這些人放在眼裡。
望着面前冰冷沉重的棺椁,沈攜玉不禁歎息道:“差一點,我也要躺進這裡面了。”
麓水一戰中,沈攜玉兵敗自刎。
當時,天下之局幾乎落定,他幾乎就要成功了。偏偏就在最後的關頭,前功盡棄,屍骨無存……他怎麼能不扼腕,怎麼能不歎息?
好在,上天竟然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沈攜玉回到了十年前,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
十九歲的他作為世子,即将承襲淮南王的爵位。
這曾是他人生的新起點。
也是他重生的新開始。
……
沈攜玉離開靈堂的時候,在吊唁的人群裡看見了一個人。
仍是初見般的驚鴻照影。
那人一身白衣,站在落着霜雪的玉蝶梅樹下,滿身光輝蓋過了周圍的萬千雪色。
——謝琰,謝懷安。
此人出身于鼎鼎大名的金陵謝氏,是當朝太後的外孫。多年前在洛陽學宮時,他和沈攜玉曾是同窗。
淮南王身為諸侯,地位崇高,上至朝廷任命的高官門閥,下至富甲一方的士族富商,前來吊唁的時候都要行禮跪拜。
唯獨謝琰。他上了香,讓仆從在靈位前供了祭品,隻拜不跪,但也沒人敢指摘。
謝琰是代表天子來吊唁的。
隔着大半個庭院的距離,沈攜玉目不轉睛,一直盯着那邊看。
——謝琰此人,在沈攜玉的心裡頗有分量,甚至是他前世一個相當大的遺憾。
如果前世謝琰沒有早早死去,如果他能和這位天才謀士聯手的話……或許最後坐上那龍椅的人,就是他沈攜玉了。
而今,這位早已逝去的故人,重新出現在了沈攜玉的眼前。沈攜玉臉上沒什麼表情,心中卻早已暗潮洶湧了。
沈攜玉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了好久。直到梅花飄落在肩頭,他才陡然驚醒。
謝琰是個相當危險的人物。
說他是謀士,可其實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謀算什麼。所有自認為是他主公的人,最後的下場都很慘很慘。
即便是和他有過私交的沈攜玉,也不敢自作多情。所以前世,沈攜玉一直沒有勇氣抓住謝琰。
直到謝琰的死訊傳來,他才追悔不及,懊惱不已。
就在沈攜玉猶豫着,要不要主動上前搭話的時候,餘光裡,老王妃夏侯氏忽然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