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邛縣驿站外,方才趕到的一支車隊正忙着卸貨。夕陽将長街映得霞光浮動。
“燕澄,快些來搭把手!他娘的,這箱子裡裝得什麼怪玩意兒,沉得要死!”說話的人滿頭大汗,青筋直冒。
被喚作燕澄的青年侍衛不過弱冠之齡,一襲侍衛服襯得他身形颀長,面色卻有些蒼白,仿佛常年風餐露宿。聞聲應了句“哎”,立刻奔了過來。
他走近那箱子的一刹那,便嗅到了不對勁。幹貨的陳腥味中,摻着些許尚未幹涸的人血氣息。他手指在箱邊一蘸,撚到鼻端,瞳孔微縮,眼底閃過一絲冷光——這不是普通的貨。他低頭掃視,忽在箱角瞥見一抹暗色标記,觸感微凹,似刀刻而成。
“怎麼?有什麼不妥?”旁側另一個侍衛看他神色古怪,忙開口追問。
燕澄面上神色很快斂了下來,波瀾不驚地道:“沒事,可能是剛下過雨,箱子滲了些水氣。拿布巾擦一擦就好。”
他扯下衣擺,動作利落地抹去血迹,心裡卻似在掂量什麼。
箱子被搬入庫房後,一路風塵仆仆的侍衛們也終于得到歇息機會,幾人便去尋酒解乏。
燕澄卻未同行,他确認四周無人後,緩步上前,屈指輕叩剛剛的箱面。
咚、咚——聲音低悶,不似裝滿藥材的實響。
箱内,溫鑅緊抱着阿姌,氣息壓得極低。她的血腥味混着麝香艾草,早已浸透他的衣袍。敲擊聲傳來,他心跳驟停,耳邊隻剩那一下下沉悶的回響,像死神的腳步。他低頭看懷中的阿姌,她雙目緊閉,氣息微弱,肩上血肉模糊,稍有動靜便可能暴露。他的手也按上了腰間的短刀,腦中飛快盤算:若刀再深一寸,便隻能拼死一搏……
燕澄皺眉,似覺不對,手已滑向腰間短刀。刀鋒出鞘,寒光一閃,他将刀尖沿着箱蓋縫隙探入,輕輕一挑——他已經看到了裡頭藏身人的一截祥雲紋。他屏息,血腥味愈發濃烈,心跳不由加快:是人不是貨,且有很重的殺意。
溫鑅僵在箱中,刀光透過縫隙映入眼底,刺得他瞳孔猛縮。
就在此刻,燕澄的刀鋒忽地一頓,随即驟然抽回。溫鑅耳邊傳來刀鞘歸位的輕響,緊接着是腳步聲漸行漸遠。溫鑅長舒一口氣,胸口卻仍緊繃,汗水順着鬓角滑落,心中暗道:這人……是敵是友?
箱子外,燕澄踱了幾步,眉頭緊鎖,似在琢磨是否該将此事上報。
他的目光忽地落在另一處箱子上,那箱子為了防潮,周圍打了層蠟,蠟面反射着微光——裡頭裝的是有“金不換”之稱的蟄息草,那可是燕王幺女司馬彥蓉的命根子。
夕陽透過倉庫的窗子斜斜打在他身上,将他全身渡上一層聖澤。他怔了怔,眼底閃過一絲恍惚。
自十歲被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要了過去,他便再也沒機會好好打量過這樣的美好東西。
鞭痕爬滿脊背,烙鐵燙過掌心,每逢反抗,便是三天三夜鎖在暗牢,水米不進,連喊痛的力氣都被剝奪。她說:“狗不配擡頭看天。”
他垂下眼,手指攥緊刀柄,目光在兩個箱子中間流連,心中冷笑:“既然是場好戲,那多加個角兒豈不更精彩?”
彎刀撬開那塗滿蠟的箱子,燕澄似乎能看見蟄息草正在瘋狂吸食空氣中的水汽,他眼裡閃爍着瘋狂的光,他要借這場混亂,給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
突然倉庫的門被重新打開,燕澄迅速把箱子合上,隐身到了黑暗裡。
像是又有一隊商人要往裡卸貨,正是張瑛等人來換溫鑅。
酒肆裡,有侍衛喝到半途出來如廁,撞見這幕,瞬間火氣上湧,喝道:“喂!誰準你們往裡放東西?!”
張瑛也不怵他:“這是運往中京的貢品!驿站倉庫乃供我等專用,你又算哪根蔥?”
侍衛被頂得火氣更盛,撸起袖子上前推搡:“我算你阿耶!”
他這一鬧,頓時驚動了外頭的同伴們,七八個侍衛一哄而上,刀光躍然,吼得震天響:“誰敢擋我們?你們這群不開眼的東西,知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是燕——”
“啪!”一聲脆響,一冊小書破空飛來,砸在那侍衛嘴上,生生堵住話頭。衆人循聲望去,隻見驿丞吳夏獻慌張趕來,身後跟着一名帷帽女子,纖弱身形卻透着淩厲。她方才擲書,力道精準,顯然身手不凡。
張瑛搶先告狀:“吳驿丞,你評評理,我們送的是皇城貢品,這群悍匪上來就打,把我們弄得鼻青臉腫!”
吳夏獻心虛——他收了銀子才允了這倉庫一角——幹咳兩聲,沖帷帽女子冷聲道:“驿站收留你們已是好意,舞刀弄槍若驚了貢品,誰擔得起?”
女子不卑不亢,低聲說了幾句,吳夏獻臉色稍緩,轉頭對張瑛賠笑:“張府君,這小娘子願出五萬兩銀票,換倉庫獨占。大家做買賣,總得留條路……”
張瑛眼動心動,假意推辭:“貢品在先,若非看她一弱女子跑生意不容易……哎,也罷。娘子優先。”
張瑛随後呼喝手下:“都聽到了?快,把貨都裝上車,今夜再趕些路,下一站再歇腳。給這位娘子讓地方!”
商隊衆人轟然應諾,幾個好事的,還吹了聲輕佻口哨,對那帷帽女子嘻嘻哈哈:“娘子這是親自賺嫁妝呢,咱們幫襯幫襯”。很快貨收拾得整齊妥當。
眼看車隊就要啟程,那女子忽然發聲:“慢着。别急着走,我要查查貨。”
侍衛們呼啦圍住商隊,張瑛心一沉,大喊:“吳驿丞,你這是好心當驢肝肺?”
吳夏獻慌忙勸阻,“這位娘子,張府君可是皇商,豈會缺你那點貨?這樣做未免太——”,卻被侍衛一個眼神堵住了話頭。
帷帽女子對外界嘈雜不聞不問,一箱箱地打開檢視,火铳、兵器,皆不為所動。直至翻到最後一隻檀木箱時,正要開箱,忽有人伸掌摁住了箱蓋。
“公主,方才下過雨,濕氣重。若是打開了,恐有損藥效。”
這開口之人,自是燕澄。司馬彥蓉神情一冷,“滾開,别弄髒了我的東西。”
燕澄仍然堅持,“公主三思。”
“啪”,司馬彥蓉毫不客氣地一巴掌甩了上去,引得衆人伸着脖子往這邊看來,“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擋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