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房間,站在庭院中央,望着四周早已荒廢的景象,腦海裡浮現出孩提時的點滴。
那時,他還叫蕭筠。
院中的那口水井,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常趴在井沿邊向下張望,爻娘總是拿着衣物路過時用手指點着他的額頭,笑罵道:“小筠,不怕摔下去嗎?”
他想到爻娘的笑容,心頭一暖。爻娘原名黎爻,他叫了她七年的阿娘,也叫了蕭寰七年的阿耶。
院中有處空地,他年少時常常站在演武場旁,看蕭寰演練刀法。每一刀劈下,都像能劈開天地一般,讓他心生崇拜。
“筠兒,天霖山莊将來就是你的家。”蕭寰曾在一個落雪的夜晚,将他抱在膝上,聲音溫和地說道。
他愛看書,蕭寰便在屋後建了一座藏書樓。樓中各類書籍應有盡有,從詩詞歌賦到兵法戰策,從醫學典籍到奇門遁甲,無一不包,許多旁人窮其一生也難窺見的武功絕學,在他手裡也逃不過壓桌角的宿命。
他三歲的時候,爻娘懷孕,生下了一個男嬰。取名蕭槿。他那時趴在床頭逗着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爻娘雖虛弱,卻一臉幸福地攬着他說,“筠兒以後要保護好弟弟。”
然而,這份喜悅并未持續太久。
蕭寰沉迷天倫,厭倦了江湖紛争,整日隐居在玉坤山上,天霖山莊從過去的一把刃變成了現在的一張網。脫去殺伐之氣,兜住的是江湖的良知。
但并非所有人都願接受這種改變,七歲那年,五大護教叛變,聯合外敵攻上玉坤山。
蕭筠抱着三歲的蕭槿藏在廚房裡,眼見爻娘腹背受敵,他将弟弟安置好舉着小木劍沖了出去,那聲“阿娘”剛喊出口,卻有枚冷劍擦着他的耳朵射了過去。他回頭,撕心裂肺地喊着:“弟弟!”
他這一聲喊叫,也要了爻娘的性命。
待蕭寰斬盡奸佞,趕回來時,一切都晚了,他那一劍白鬼泣萬骨枯的父親,一夜之間白了頭。
他被推上那權力的高台時不過七歲,一聲聲壯如洪鐘的“參見少莊主”,吓得他不争氣得尿了褲子。那時再沒有人來牽他的手,抱他坐在膝上,成為他的依靠。
一個月後,蕭寰撒手人寰,臨終前,蕭筠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冒牌的“少莊主”。
永安三年,安平侯溫以涵被貶戍邊,其家眷為避禍,自中京遷往葡陽老家,行經邢靈山一帶,遇殘餘山匪伏擊尋仇,緻使溫夫人早産,生下一對雙生子。長子降生後啼哭片刻便安靜下來,次子卻因孱弱不堪,啼哭不止。
溫老太爺為護全隊安全,下令将次子遺棄,以免引來賊子追殺。
溫夫人不忍,卻拗不過祖宗禮法,将次子托付給侍女爻娘。
爻娘一路護着嬰兒,果不其然引來了大批山匪,生死一線間遇到了外出遊曆的蕭寰。蕭寰救下母子二人,将孩子帶回天霖山莊,認作自己的兒子撫養。
蕭筠得知這一切後,覺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是被丢棄後撿起的殘破碎片。他整整一夜未眠,藏書樓内的燈光亮到了天明。
他本以為自己将頂着這份偷來的名譽和姓名度過一生,直到永嘉八年,禾城一戰,溫夫人率五千殘部秘密奔至天霖。不遠處的山頭,蔥綠的枝丫間,隐隐可見密密麻麻紅色的铠甲。
他這位素味平生的生母跪在蕭筠面前,聲音顫抖:“你父親遭奸人陷害,自戕于陣前,你兄長身中奇毒,無藥石可醫......我請求你頂替鑅兒的身份,成為大缙的安平侯,隻有這樣,聖上才會顧念與鑅兒幼時相伴的情誼,免溫氏一族死罪,我身後五千将士的性命才能保全。”
蕭筠望着眼前滿臉血污、眼神破碎卻又堅毅的女人,想起他剛得知自己的身世後,讓飛鸢閣調取的線報,上書“溫方氏,師出藍月谷,精劍術,通兵法,嘗随溫侯縱橫沙場。其與夫君鹣鲽情深,共扶危局,拯黎民于水火,實乃天作之合,佳偶之範。膝下有一子,溫鑅,小字承掖,貌比潘安,氣度不凡,兼具文武之才。尤以戰陣為長,臨敵鎮定,若戰神下凡。”
他難以共情她口中的父親兄長之哀,但沉思良久後,還是承了句,“好。”
從那天起,蕭筠死了,活下來的是安平侯溫鑅。
耳邊卻傳來阿姌的一聲輕哼,打斷了他的思緒,那聲哼像是指責,又像是不滿,聽得他心裡一緊。
溫鑅轉身回屋,見她眉頭微蹙,似在昏睡中做着不安的夢。他擡手輕輕撫上去,她才展了眉。
她露在外面的手腕盈盈一握,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掌心,他不由收緊了力道,低聲道:“你比我強,至少你沒認命。”
她的指尖動了動,像在回應,他心頭一暖,眼底竟第一次有了柔軟的神情。
窗外,老梅暗香浮動。他閉眼,心中埋下一個念頭:若她醒來,他要給她一個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