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深看着溫鑅執拗的眼神,突然冷笑:“你為何如此在意她的容貌?”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怕她醒來後醜了,配不上你溫家的門楣?”
此言一出衆人連哭聲都漸弱了。
溫鑅的目光溫柔地落在阿姌的臉上。
“前輩說錯了。”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她無論何種面貌,在我眼中都是無價之寶。”
他想起那日海棠花下她摸着臉上的傷疤暗自歎氣的模樣,眼裡滿是疼惜,“可我不願她的臉成為她的心病,不願她因為這個,連擡頭看人的勇氣都沒有。”
任深行醫多年,見過無數生死,但從未見過誰能用這樣的目光看一個人。那目光裡包含的,是一種超越了憐惜的珍重,仿佛要将所有的苦都替她嘗過。
“她的每一分完整,都比我的命重要。”溫鑅笑了,那笑容明明是苦的,卻染上欣慰,“這一塊皮肉,若能留在她臉上,便算是我這副軀體最大的歡喜了。”
衆人看着溫鑅解開衣衫,露出白淨的胸膛,沒人再敢說話,但一屋子的鐵血男兒此刻都壓抑不住眼紅。溫翎不忍再看,轉身退到屋外,他看着外頭的月亮,想着自己此生或是感悟不到這般的深情——明知是苦,也要一力承擔。
比起愛人,他更愛自己。
“倔驢。”任深嘟囔一聲,轉身從藥箱中取出一枚锃亮的彎刀。
“我先說好,這一刀下去,疼得能讓人當場暈死過去。”
“無妨。”
寒光一閃,刀鋒沒入皮肉。溫鑅渾身一僵,卻硬是沒發出半點聲音。
任深的刀法極其老辣,刀尖翹起,一整塊皮肉應聲剝離。
針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一針一線地縫合傷口,将溫鑅的皮肉移植到阿姌臉上。每一針都要精确到毫厘,稍有差池就會前功盡棄。
溫鑅的傷口雖已包紮,但剜肉剝皮的疼依舊讓他額頭布滿冷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始終目不轉睛地盯着阿姌。
她皺着眉,像是陷入了一個遙遠的夢境。
那根深埋在腦後的銀針被拔出的瞬間,塵封的記憶如洪水般湧來。
她看見北柔王庭的雪,那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映襯着母親萘麗那雙攝人心魄的灰藍色眼瞳。
塔利戶族的女子舞姿靈動如天外飛仙,裙袂翻飛間便輕易俘獲了北柔王的深情厚愛。
記憶中,母親教她和姐姐阿妍跳舞的場景依然鮮活,三個人的笑聲如清脆的銀鈴,她總愛跟阿妍比舞,“阿姊阿姊,你看我跳得比你好.....”。
好景不常在。永嘉二年,大缙年輕的熾帝甫一登基,便要四處宣揚皇威,他親率安平鐵騎踏破北境千裡冰封,戰馬的嘶鳴聲震天動地,北柔王庭搖搖欲墜如風中殘燭。
絕望中,父王想出以和親換取大缙退兵的計策。王妃伊莎罕膝下的依明格台琪拒絕遠嫁,這份沉重的使命便落在了阿妍肩上。
阿妍被王後收為嫡女,風光大嫁的那一日,母親沒有身份送嫁,抱着阿姌躲在芳菲苑的花園裡落淚,突然一個渾身浴血的缙人翻牆而入。
萘麗向來心善,她将這個命懸一線的男人藏在了自己最隐秘的内室。那時的楊奇,眼神中還帶着一絲刺骨的寒意,像極了蟄伏的毒蛇。可萘麗卻毫無畏懼,日日為他換藥。
轉機發生在一個雪夜。宮中刺客突襲,楊奇本能地挺身而出,護住了抱着阿姌的萘麗。利刃劃破他的手臂,戰場上本是司空見慣的小事,萘麗卻因此落了淚。那一刻,楊奇十多年縱橫沙場的殺伐果斷,在這個異族女子的溫柔下土崩瓦解。
漸漸地,楊奇開始暗中教授年僅五歲的阿姌學習缙語和武功。每當阿姌那雙天真的大眼睛望向他時,他心中的那個冷血密探,就悄然融化了一分。
小阿姌展現出驚人的武學天賦,他教授的招式沒有花裡胡哨,刀刀直指要害。
時而她又跟着楊奇一筆一劃地寫着歪歪扭扭的缙文,為未來可能的和親命運做着準備。
“師父,你的字真醜。”小阿姌撅着嘴抱怨道。楊奇爽朗大笑,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狡辯道,“師父一介武夫,會那繡花功夫作甚。”
可有次深夜她鬧覺,非要母親抱着去庭院坐秋千,卻意外發現楊奇獨自在燭光下練字,虎口已磨破滲血,也不曾停歇。
後來阿姌才知道,這個日夜陪伴在她身邊的缙人,竟是令北柔聞風喪膽的安平五虎之一。當年僅率十人斥候隊深入敵後,卻在歸營時遭遇埋伏,一路逃亡,沒成想躲進了母親的院中。
更令人唏噓的是,這位字迹粗拙的教習,曾寫下大量密報,詳細記錄着北柔的一舉一動。
然而,随着阿妍遠嫁,缙柔兩國漸趨和睦,楊奇的密報逐漸稀少,最終停止。他看着小阿姌一天天長大,眼中的慈色也越發濃郁。
每次遞出的密報都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剜着他的良心。直到有一天,他将最後一封密報投入火中,看着紙張化為灰燼,才終于卸下了千斤重擔。
從此,他不再是那個了然一身,無牽無挂的戰士,而是阿姌的師父,是這對母女最堅實的隐刃。
所有的平靜在永嘉五年那個血色黃昏轟然破碎。
母親再度有孕,巫師預言此胎帶有王氣,必将光耀北柔。父王欣喜若狂,每日都來陪伴。就在這幸福時刻,一個宮人慌亂闖入,帶來了噩耗:“妍妃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