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極為樸素的房間,木頭床用了二十多年,老舊的、早洗得失去韌性的蚊帳挂着、攏在床側兩邊。往房間裡看,裡頭是兩大桶米,前不久那幾個風和日麗的秋日,稻谷被曬幹再打去外衣,隻留下白嫩的大米,倒進這兩個空蕩蕩的鐵桶,裝得滿滿當當、拖都拖不動。
所以房間裡更多的彌漫着米的味道。
在米桶的旁邊,是半隻眼灰撲撲的小窩,以前是大狸睡的地方,給半隻眼住之後,很快就被它糟蹋得看不出原本的顔色。那拴着它的麻繩項圈也被咬爛,甩在一邊。
陳錦跟在翠奶奶身後走進房間,沒擡頭。他低着腦袋,肩膀縮起,偷偷用餘光瞥着奶奶。
翠奶奶沉默地坐到床邊,從枕頭下磨出一張塑封的黑白照片,她指腹粗糙,常年耕地,拿握鋤頭、有時甚至要徒手翻土,指紋都已模糊不清,關節也因為多年勞損受寒而彎曲。這雙粗糙的手撫摸照片時,陳錦似乎能聽見那沙沙聲。
一切細小的聲音都在這個沉默的房間裡格外明顯,甚至連窗外的小菜園裡掉下來一顆番茄,陳錦也聽到那微弱的聲音。
他咽下口水,再次張嘴:“奶奶,你别生氣,我是認真的,沒有亂搞。”
翠奶奶眼角的皺紋像幹裂的土地,她把手裡的照片遞給陳錦,咳嗽兩聲。
那照片上是年輕的兩個女孩,坐在兩把歐式椅子上,捧着咖啡杯面對前方大笑。陳錦仔細看着,沒發覺這照片有什麼不同尋常,他小心翼翼地問:“奶奶,這照片咋了?”
“看得出來哪個是我嗎?”翠奶奶目光和煦。
陳錦摸着下巴,在照片中兩個女孩間來回打量。一個是紮着兩條麻花辮,穿碎花短襖和黑色長棉裙的女孩,另一個則燙着卷發,穿着學生裝。
他指着麻花辮女孩說:“這個!”
翠奶奶點點頭,看着照片回憶道:“我和小淅她外婆認識幾十年喽,以前她漂亮啊,我也沒這麼老,都是年輕姑娘,一塊兒去大首都闖蕩,花錢照了這張相。”
“嗯,我聽小淅說過。”陳錦嘴唇微動,“您怎麼和我說起這事了?”
“自從你上學,我就把你當大孩子了。”翠奶奶招招手,讓陳錦也坐來床邊,“喜歡小淅啊?哪個喜歡?”
陳錦坐在翠奶奶旁邊,認真地回答:“是,我很喜歡小淅,是愛情,要和他一輩子在一起。”
“你才幾歲,就說上一輩子的事了?”
“你和我爺爺不也是十八歲就結婚的嗎?”陳錦堅定地握拳,“奶奶你放心好嗎,我真的是認真的,不是和你開玩笑!”
“我們那時候沒文化,要是多讀幾年書,哪能18歲就結婚生孩子。”翠奶奶拉過陳錦的手,拍拍他的手背,“奶奶問你,你怎麼就喜歡小淅了,他是男孩子,你們都是男孩。”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喜歡。”陳錦大大一隻,縮在翠奶奶身旁,似乎變小了許多,他耍賴似地跟奶奶撒潑,“奶奶我沒有說着玩,我是說真的,我覺得我和洛淅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他愛我,我也愛他。我不想讓你從别人嘴裡聽見我和洛淅的事,所以自己跟你說。”
翠奶奶無奈地搖搖頭,屈起手指敲了敲陳錦的腦袋:“你個傻孩子,你當我這麼多年白活的?我吃得鹽比你吃得米都多,早看出來你們不對勁了,怕讓你跟小淅都不自在,一把老骨頭還得天天裝着不知道你們兩個小娃娃的秘密。”
陳錦瞪大眼睛,兀然結巴:“什什什什麼麼時時時時——候!”
翠奶奶看着突然犯傻的陳錦,眼角皺紋更深邃些,她撫摸着那張用膠布仔仔細細包過兩圈又塑封的照片,眼中滿是懷念。
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大概是看見自己小孫子萬般着急地抱着小淅去醫院的時候,或者兩個孩子夜裡手牽手睡在院子中的那個晚上,讓她想起來幾十年前,她也經曆過般青澀的時刻。
她年輕的那時候,人們都還沒見過大世面,村子裡年輕的男孩女孩談朋友,連手都不好意思牽。
她和老伴少時結為夫妻,一起風風雨雨幾十年,□□的時候差點一塊兒餓死,靠吃樹皮活了下來。到老了沒享幾天清福,老伴說走就走,沒等到陳錦長大。自此,她一個人住在座老房子裡,和小孫子相依為命。
她的幾個兒女,大兒子出生沒多久就病死了,剩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現在有的去城裡讨生活,有的在别處建了房子。而她這間老房子,除了過年的那幾天,大多時候都冷冷清清,陳錦不回來,她一個人也就跟滿院子的雞鴨貓狗相伴。
陳錦跟洛淅偷偷在一塊兒的事,她雖然老了,但不糊塗,早就看了出來。陳錦是她最疼愛的孩子,為了陳錦,她差點把自己的親兒子趕出家門。而洛淅是她這麼多年來唯一真心相待的朋友當寶貝養大的孩子,她越是這麼想,越不知怎麼面對崔風蓮。
“你啊、你啊……”翠奶奶戳着陳錦的額頭,“你說說你,讓我怎麼跟小淅外婆交代啊!你把小淅也給帶壞了啊!”
陳錦卻将頭一扭,立正在翠奶奶面前,嚴肅道:“這才不是什麼帶壞,隻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你可知道讓别人曉得你跟男孩子談朋友,人家要怎麼講你?”翠奶奶看着手中的照片,逐漸笑不出來,“你爺爺要是知道了,你兩條腿都不夠他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