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淅讓陳錦不要擔心,他會好好回北京,等到了學校再打電話,說完便挂斷了通話。此時,他被相框玻璃劃破的手指已經不再滲血,但鮮血流滿掌心,黏住掌紋。
他走到最初的那個會客廳,将手掌攤開在站于樓梯邊的管家眼前,俯視着說:“幫我清理包紮。”
管家微微欠身:“好的,少爺。”
“我不是你的少爺,我隻是今天來到這裡的客人。”洛淅走下樓梯,朝站在開放的露台處眺望遠方的舅爺爺走去。
管家在他背後如人偶般聽話,立馬換了稱呼:“請稍等,貴客。”
舅爺爺拄着拐杖,回過頭,朝洛淅招招手,将他拉來自己身側,與自己并排站着。這個老人笑起來像動畫片裡慈祥的老頭,臉方方正正,銀白色頭發在頭頂被梳得整整齊齊。
洛淅站在做了挑高的木質露台上,随舅爺爺的視線一同望向前方繁郁的花園,品種各異的綠植迎風飄搖,每一根枝丫都在風中搖晃、奏響歡歌。
洛淅分不清這是歡迎還是歡送,又或二者皆有。
“現在如果給你個機會,讓你回到六歲那年,你會選擇留在旻凱身邊嗎?”舅爺爺問,“我實在好奇得不行,才這麼問你,如果旻凱想留下你,你會願意待在洛家嗎?”
洛淅平靜地看着花園,他的背挺得筆直,雖單薄、卻堅定地站着,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依舊如今,絕不改變。”
舅爺爺感歎:“真是每一輩都有個這樣的孩子啊,上一個不幸的孩子還是洛泱,她将近二十年沒有再同我見面了。言宴,若你叫言宴,是否就不是這般命運了呢?”
“言宴是什麼意思?”
“你父親是旻字輩,你是言字輩,當年你出生前,原本定的名字是洛言宴,沒想到最後叫了洛淅。”舅爺爺望着洛淅,“你想改回言宴這個名字嗎?”
“不必。”洛淅轉身,将受傷的手攤開,讓帶着藥箱回來的管家處理。管家的動作輕柔,痛感也如羽毛般輕飄飄,洛淅注視着掌心,那片血迹被擦去,他無比堅定地說,“我覺得洛淅很好。”
舅爺爺也不再多說,他說完了洛旻凱要求的所有話,讓家裡的傭人送洛淅離開,自己則拄着拐杖,緩緩走向房子的另一頭,走入連廊,身影消失不見。
洛淅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參加了一場沒有提前彩排的話劇,他扮演那個一無所有也一無所知的角色,隻需要提供震驚、憤怒、荒誕的情緒。
等帷幕落下,他又将一無所有的離開。
但他在這場極盡諷刺的劇目中找到自己丢失已久的純粹的内心,他不願自己的人生再被那早已死去的兩個亡靈糾纏了。
洛淅走在通向莊園巨大的雕花鐵門的那條長路上,陽光毫無遮擋的灑下,他微微擡頭,感受陽光的溫度、輕嗅風的味道。
他朝向前路、無聲輕語:外婆,你正是知道這些,才始終想讓我放下一切嗎?那日見到洛旻凱,你讓我放下仇怨,我時至今日才終于明白你的意思。我會讓殺死你女兒的人得到屬于他們的懲罰,這是我要做的與洛家相關的最後一件事。
離開莊園時,洛淅感到無比的輕松,好似胸口紮了十幾年已然腐爛發臭的那根刺,終于拔了出來。
前十八年匆匆而過,鮮血浸透的合照他沒有帶走,也沒有帶走的必要。那張照片上的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家人,他如今有自己的家人,也會拍下真正屬于一家人的合照,不需要那一張。
一路孤身回到北京,洛淅推開宿舍的房門,如往常那般準備将包挂在門後,卻被待在宿舍的馮希希迎面撲住。他驚訝地睜大眼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僵硬地站在門口。
“嗚嗚嗚小淅你終于回來了,陳哥說你心情不好,需要一個超級無敵大的熊抱!”馮希希說完立刻轉身,從床上艱難托起一隻巨大的毛絨玩具熊,舉到洛淅面前,興奮地炫耀,“陳哥打錢讓我給你買的!喜不喜歡!”
洛淅還沒挂好的包順着肩膀滑落地面,面前巨大的棕熊玩偶幾乎有馮希希那麼高。他不知所措地挪動腳步,伸出手,接住那沉重的大熊。
馮希希喋喋不休的聲音猶在耳側,洛淅身前的大熊兩條短粗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被棉花填滿的胸膛軟綿綿的,足以接納一切不安和脆弱。
真的是熊抱,是玩具熊的擁抱、馮希希的擁抱,也是……陳錦的擁抱。
洛淅将臉埋進玩具熊的絨毛中,抱着這隻巨大的熊,栽進自己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