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烈日高懸,烤得大地滾燙,道路上揚起陣陣塵土。淨扮的郭駝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擔子,一步一步艱難前行。他這一路走來,滿心都是憂慮與牽挂,嘴裡還不停地嘟囔着:“世路平消長,十年事老頭兒心上。柳郎君翰墨人家長。無營運,單承望,天生天養,果樹成行。年深樹老,把園圍抛漾。你索在何方?好沒主量。凄惶,趁上他身衣口糧。”
郭駝是個樸實憨厚的老頭兒,一輩子靠着給柳家種果樹為生。在他心裡,柳家少爺柳夢梅就跟自己的親兒子一般。他還記得,柳相公在家的時候,那果園裡的果樹像是被施了魔法,每一株都結滿了豐碩的果子,随便摘摘,就能收獲百十來個。可自從柳相公離開後,果園就像被詛咒了一樣,一株樹上竟然生出百十來個蟲子,原本繁茂的枝葉也變得枯黃凋零。就算偶爾結出幾個果子,還沒等成熟,就被那些調皮的小厮們偷了個精光。郭駝沒了主心骨,在村裡也總是被人欺負,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于是,郭駝一咬牙,下定決心要去尋找柳相公。他一路打聽,得知柳相公過了嶺北,在梅花觀養病,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可等他趕到南安府,卻看到梅花觀的大門被官府貼上了大大的封條,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影。他拉住旁邊的路人,急切地詢問,才知道道婆因為出了事跑了,還有個侄兒癞頭鼋住在小西門。郭駝顧不上休息,又朝着小西門的方向走去,嘴裡還念叨着:“抹過大東路,投至小西門。”
另一邊,醜扮的疙童癞頭鼋正穿着一身嶄新的衣服,晃晃悠悠地從屋裡走出來。他一邊走,一邊得意地哼着小曲:“自小疙辣郎當,郎當。官司拿俺為姑娘,姑娘。盡了法,腦皮撞。得了命,賣了房。充小厮,串街坊。”原來,他就是道婆的侄兒,之前因為柳夢梅和道婆的事情,被官府抓了去。
癞頭鼋回想起那段經曆,還心有餘悸。當時,陳教授向南安府告發,說他們劫了杜小姐的墳。官府把他抓去拷問,問他姑娘去了哪裡。癞頭鼋心裡明白,這事兒可不能說出去,于是他把頭一低,緊閉着嘴巴,一聲不吭。那當官的見他不肯招,大怒道:“馬不吊不肥,人不拶不直,把這厮上起腦箍來。”頓時,一陣劇痛從腦袋上傳來,癞頭鼋疼得冷汗直冒,差點昏了過去。好在用刑的人偷偷拿了他一架金鐘玉磬,收了好處後,便幫他在當官的面前說好話,禀報道這小厮被夾得腦髓都出來了。那當官的喝道:“撚上來瞧。”瞧了之後,皺着眉頭,嫌棄地說道:“這小厮真個夾出腦漿來了。”他哪裡知道,那其實是癞頭鼋癞頭上的膿。當官的見他實在可憐,便松了刑,讓他保外就醫。
癞頭鼋撿回了一條命,心裡别提多高興了。他穿上柳夢梅送給他的這件黑海青,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得意洋洋地唱道:“擺搖搖,擺擺搖。沒人所在,被俺擺過子橋。”
就在這時,郭駝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看到癞頭鼋,連忙上前作揖行禮:“小官喝喏。”可癞頭鼋正沉浸在自己的得意之中,根本沒把郭駝放在眼裡,不但不回禮,還大笑起來,唱道:“俺小官子腰閃價,唱不的子喏。比似你個駝子唱喏,則當伸子個腰。”
郭駝聽了這話,心裡很是生氣,這小子怎麼這麼沒禮貌,開口就傷人。他忍不住反駁道:“這賊種,開口傷人。難道做小官的背偏不駝?”
癞頭鼋一聽,也火了,跳起來罵道:“刮這駝子嘴,偷了你什麼?賊?”
郭駝正想回罵,突然眼睛一亮,發現癞頭鼋身上穿的這件衣服有些眼熟。他仔細一看,頓時驚叫道:“别的罷了。則這件衣服,嶺南柳相公的,怎在你身上?”
癞頭鼋心裡一驚,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咳呀,難道俺做小官的,就沒件幹淨衣服,便是嶺南柳家的?隔這般一道梅花嶺,誰見俺偷來?”
郭駝走上前,指着衣服上的衣帶說:“這衣帶上有字。你還不認,叫地方。”說着,便要去拉癞頭鼋。
癞頭鼋這下慌了神,他知道這事兒要是被鬧大了,可不得了。于是,他連忙服軟,害怕地說道:“罷了,衣服還你去羅。”
郭駝見他害怕的樣子,也不想把事情鬧僵,便說道:“耍哩!俺正要問一個人。”
癞頭鼋松了一口氣,問道:“誰?”
“柳秀才那裡去了?”郭駝急切地問道。
“不知。”癞頭鼋随口答道。
郭駝又問了兩遍,癞頭鼋還是說不知道。郭駝有些生氣了,威脅道:“你不說,叫地方去。”
癞頭鼋一聽,連忙擺手說道:“罷了,大路頭難好講話。演武廳去。”
兩人來到演武廳,這裡十分僻靜,沒有旁人。癞頭鼋眼珠子一轉,說道:“咦,柳秀才到有一個。可是你問的不是?你說得象,俺說;你說不象,休想叫地方,便到官司,俺也隻是不說。”
郭駝心想,這小厮還挺賊的。他清了清嗓子,說道:“聽俺道來:提起柳家郎,他俊白龐兒,典雅行藏。”
癞頭鼋點了點頭,問道:“是了。多少年紀?”
“論儀表看他,三十不上。”郭駝回答道。
“是了。你是他什麼人?”癞頭鼋又問。
“他祖上、傳留下俺栽花種糧。自小兒、俺看成他快長。”郭駝說道,想起柳夢梅小時候的樣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