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兄,這裡!”孔星侯第一個看見我,立刻朝我招手。我急忙趕過去,發現秀才也已經受傷不輕。“你去哪兒了?”古隐蛟沖着我咆哮,我想他一定下了很大決心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對我拔拳相向。
“我被……我被劫持了,是馬婆跟張廣定,他們把我綁去祠堂裡,一直不讓我走。”
“祠堂!”孔古二人幾乎是同時叫起來。
“不用緊張,他們兩個已經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孔秀才問,稍一動彈,傷口就折磨得他擰眉呲目。
我歎了口氣:“祠堂裡有一些……唉,說了你們也不會信,簡單來講,他們是報應臨頭了。”眼見古隐蛟臉色還是不善,急忙又補充說,“他們沒有侮辱譚女俠的屍身,至少……沒來得及。”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悶哼,毛菩薩終于等到了他認為十拿九穩的機會,巨掌輕松一拍,将庾冰橫掃出兩丈多遠。其餘村民沒了主帥,相互擠做一團,原本教授的章法登時蕩然無存。
熊罴看準時機,撲入人群當中,霎時間那裡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火把落到地上,人們奔逃的影子被拽長了數倍,仿佛剪子村掩埋的冤魂這一刻統統沖出桎梏,在火光裡群魔亂舞起來。泥濘中,每一個影子都是如此高大可怖,根本看不出哪個屬于人,哪個屬于獸。
缭亂癫狂中,一個巨影仰天狂吼,我看着它,仿佛看到了時間盡頭的神,那一刻,我真以為自己要迎來終結了,不知為什麼,竟有一點如釋重負。
“安靜!”忽然一個聲音滾過所有人頭頂,就連毛菩薩都停下了動作。所有視線集中在“墳包”上,那兒站着一個佝偻老人。
遊轸踉踉跄跄走下“墳包”,有好幾次,我都擔心他支撐不到這裡。然而擔心是多餘的,這個中風未愈的老人走得如同醉漢,卻一次也沒有跌倒。
遊轸踱到熊罴面前,他首先看了一眼地上的庾冰,又看了一眼我,我在他的目光下羞得滿臉通紅。然而老人卻又把視線轉向熊罴,不管是庾冰,還是我這個兒子,都如此卑微,不值得他花心思奚落。
毛菩薩也注視着遊轸,此時此地,一人一熊達成了無聲的默契:除他們之外,其餘所有都毫無價值。老人把手探入懷中摸索片刻,取出一把沉甸甸的東西貫在地上。我認出那是三串鏽迹斑斑的錢,上面長滿惡心的綠毛。
火光搖曳中,鏽錢像一條大型毛蟲蜷縮在泥地上,讓人說出不地心生厭惡。引誘村子萬劫不複的,就是這麼區區一堆東西?
現在看來,它們如此污穢,如此醜陋。但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隻要從中拿走一捧鏽錢,就可以抵上他半年的收成,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比那泥濘裡的錢更污穢,更輕賤?
遊轸指了指地上的爛銅,睥睨着頭頂上方,虎視眈眈的野獸,那一刻鴉雀無聲,我努力想要從腦海裡搜刮出一個詞來形容老人給我帶來的震撼,但是腦子裡空空如也,我就像是一個軀殼,跟在場其他不學無術的軀殼沒有兩樣。
“來吧!”遊轸喝道,他瞪着大小眼,歪嘴抽搐不停,像是一個随時會散架的傀儡,但他發出的嘶吼猶如轟鳴,“來呀!”
于是熊罴被激怒了,它揚起前爪,從老人頭頂拍了下去。
後來,有個人問我那天究竟看到了什麼,我回答說,那一天我看到了惡,毫不掩飾,不可侵犯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