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買的。”
黃莺斜了他一眼,沒說話,隔了一會閉上眼睛,雙手繼續慢慢地按壓太陽穴,然後交替輪刮眼眶。
龐霈這才發現,黃莺原來是在做眼保健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黃莺專注于眼保健操,一言不發,手上動作也越發輕柔。
本該輕松愉悅的氣氛,龐霈的腿卻開始發抖,就連心尖都不自覺地上下打顫。
在兩片嘴唇凝固成一片之前,他終于認命地垂下腦袋,一五一十交代:
“是劉明明用他爺爺賬号買的,他那些兄弟們覺得一個才三十,不貴,煙味兒也淡,不容易被老師發現,不需要點火套嘴上就吸,商家說電子煙不傷害身體,未成年也可以抽,所以他們說被老師發現也不用擔心。”
“哦,不用擔心啊。”黃莺冷冷一笑,“真是好一個不擔心,他打算收你多少保護費?”
“三百,他說要買十個。”
“你找徐夢晴要了多少?”
龐霈不語。
“四百?”黃莺觀他表情,又說了一個數,“五百?”
聽到“五百”的同時他忽而擡頭,快速看了黃莺一眼又躲開。
黃莺知道自己猜對了:“徐夢晴給了多少?”
“沒給。她說身上沒有現金,銀行卡密碼忘了被鎖隻能找她爸,但她爸在外地出差這周末才回來。”
“嗯。”黃莺沉默了很久,有點像睡着了。
龐霈坐立難安,心尖又開始打顫。
他從始至終都是奔着徐夢晴的錢去的,完全沒有喜歡過這個人,後來還錢,也是因為對方太醜不想在學校和她手牽手,嫌丢人。
君子皆愛财,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有什麼不對的。
再說自己一點便宜都沒占到,還能算犯錯嗎,憑什麼也要接受懲罰?
黃老師既然恩怨分明,賞罰有度,肯定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和他斤斤計較的。
想到這些,他緊繃的神經開始放松,眼神逐漸飄忽,飄到辦公室北牆上。
牆正中間懸挂的鐘表滴答滴答,紅色的秒針像一根等待審判他的弦,不停地向前流滾,周而複始,永不停歇。
龐霈剛放松的神經又被秒針吊起來,他急于求個爽快,想趕緊回到教室,想永遠和這件事這些人撇清關系,卻不敢叫醒黃莺。
他深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默念“我天不怕地不怕”,腦海裡卻又隐約感意識到自己仍舊懼怕那根不斷跳動的紅色秒針。
怕黃莺忽然醒過來,又怕她一直睡不醒。
怕着怕着,他開始變得迷茫,無助,胡思亂想,難道自己真的犯錯了嗎?
究竟錯哪了?
還是哪哪兒都錯了?
不該早戀,可他沒戀啊。
不該貪财,可他分文未得啊。
不該……
不該什麼呢?
明明隻過去五分鐘,龐霈卻像已經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在他即将錯亂走上人生岔路口之際,黃莺終于睜開了眼睛,張嘴問:“你自己說說,這件事上你有錯嗎?”
他明明仍舊迷茫,卻下意識否認:“沒有,真沒有,該說的我都說了,沒有隐瞞,沒有撒謊。”
“我的意思,是想問,你覺得自己犯錯了嗎?”黃莺追求的是他對自己的行為是否有過反思,而不是問他有沒有交代清前因後果。
龐霈噤聲,自己有錯嗎,我不覺得哪錯了呀?
他難以置信地去看黃莺的臉,卻扛不住她質問的眼神,無意識躲避,低下了頭。
年長者的眼睛很容易捕捉到自己的同類,尤其是來路時曾經的自己。
黃莺将他的不甘與憤怒全都看在眼裡,坐直身體,嘗試替他辯白:“你很無辜,覺得自己什麼錯也沒有,明明錯的都是别人,為什麼隻有你一個被不停地叫辦公室,為什麼受處罰的隻有你一個。”
對啊,憑什麼!
龐霈被戳中心事,卻撇開頭不願承認:“你是老師,肯定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誰會信我一個學生的話。”斂下眼睛裡隻剩怨恨。
枉他曾把黃莺看做一個公平公正的人,沒想到,她和其他人并無分别。
這該死的學校,還有那些該死的人,快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了。
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沒有分别,他們都一個樣,一樣的勢利眼,一樣的讨人厭,一樣的都該死。
龐霈微微仰着頭,嘴巴張開,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神情逐漸淡化模糊,整個人都快空了……
黃莺看他神色凄迷,忽而想起上輩子大學室友桃子常拿來勸她和俞米的那句話:佛隻渡有緣人。
實際嚴格來說,這話是不對的。
道化賢良,釋化愚。
道法高深莫測,品德悟性不好的人難入深門,所以化教人群多為受過高質量教育的上層人士,這點,縱觀魏晉南北朝修仙問道的貴族士大夫階層就可知一二。
而釋,也即佛教的佛法内容涉及十分廣泛,即便是愚笨的人也能夠領會一二,達到普度衆生的目的,所以佛教普法可以走向底層人。
道化賢良釋化愚有時代局限,歲月變遷,如今社會普通人民的生活水平,随着經濟條件的提高而遠遠高于古人,大大縮小了階級差距。
不信你出門,往南城團結路的中央大街路口一站,随便扔塊石頭都能砸死一個大學生,多扔兩塊砸死一對,扔一把興許還能砸暈一兩個研究生。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雖則普羅大衆經濟逐漸寬裕,有錢可供孩子讀書,緻使整個社會的愚人越來越少,文盲也需拿放大鏡找。
但這種提高卻無法縮小年齡差,經驗差。
是以佛法渡人不在緣,也不在愚,在心也。
桃子是局外人,站在朋友的立場為黃莺和俞米的心肝脾肺考慮,希望她倆有的放矢,放過天放過地放過她們自己。
孺子不可教也。
聽起來似乎有些涼薄。
畢竟教師職能要求教師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而非孺子不可教。
可桃子不過是在渡化他人和珍愛友人之間選擇了朋友,這腔愛友之心熊熊,又有什麼錯呢?
黃莺明白桃子的苦心,但她畢竟是局内人。
隻要站上那個講台,目之所及都是她的學生,她做不到眼睜睜放棄任何一個人。
職責所在,她要對得起自己拿的每一分工資,也僅需要對得起這每一分錢就好。
盡管她心裡明白,救與不救,結果好與不好,世界上都會多一個恨她怨她的人。
即便如此,亦無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