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家,虞摸了過來。
媚正在後園一角挖土坑,把今早才換下來的陳屋草往坑底鋪,一層草撒一層土,用來腐熟漚成肥。
虞四下看了一眼,見奴奴和獾兒在柘桑林裡放兔子和雞,她壓低了聲音:“媚,你知不知道,你舅姑回來了。”
這不是第一個提醒她的人了。
第一趟挑東西回裡中時,監門明叟就悄聲先提醒了她一回,還把仲興那了不得的姑母添喜滿心高興打聽兒子消息聽聞噩耗後哭癱軟在裡門處的事用一種很平淡、全不像看熱鬧的語氣一并與她說了。
媚點頭:“知道,她們回來時經過我家地頭,還争執了幾句。”
虞一雙眼瞪大:“怎還争執得上?”
當年媚家裡鬧的那些事,裡中少有人不知,但要說知道得最清楚,絕對是她這個近鄰。兩家中間隻隔着一戶,還是隐官的半宅,屬實離得極近。新婚時婦姑間各種小摩擦導緻仲興和媚夫妻失和且不說它。因着仲興帶媚去了幾趟鹹陽,南媪那叫個委屈啊,紅着眼在仲興這新宅裡抹了少說有十幾天的淚。
人家也不号啕,真隻默默垂淚,自有家裡男人和另兩個兒子替她伸張委屈,說仲興娶了新婦忘了父母親。
得祿那腿是早年戰場上傷了的,拿拐杖直抽自己殘腿,一把年紀的大男人涕泗橫流說自己沒用養不得妻兒,叫妻兒跟着他受了委屈。
再有那伯興,戰場上傷了手,蔫蔫站在一旁說自己沒出息,身畔兒子垂髫,女兒襁褓中。
而叔興還是個半大少年。
這麼一家子,那氛圍擺派出來,在出息了的孝子瞧來可不就可憐嗎?
然後仲興得上造爵的二頃地,五十畝就給了他阿翁和母親,算是作為養老之資。
這可叫多少人張了眼。
——得祿雖殘了腿,也未得個爵,傅籍之年的百畝地是有的啊。伯興戰場上手被削去了四指,也沒得爵,可傅籍時地也有百畝,且因為這殘疾,這父子二人從此連更卒徭役一并不需再服了,上戰場都省了。便是那叔興,再過個幾年,到傅籍之齡,地一樣不會少于百畝。
就這,可憐?需要他額外送出五十畝來作養老之資?
可叫裡中那些因貧困賣了不少田地的怎麼過活?
這事以得祿南媪得了次子五十畝地,母慈子孝一團和樂收場。恐怕也隻有新婦們懂得媚在其中的憋屈。
到後邊媚有孕,孕期間那婦姑摩擦也不少,虞因住得近,有些旁人不知的事她撞上過幾回,都瞧在眼裡。但在男人眼中,母親大抵都是美好的化身,便是當時瞧着覺得不妥的,在他心中也能自我修正……虞替媚總結兩個詞:倒黴、憋屈。
至後邊生産,生下奴奴,更了不得。
是個女兒啊。
南媪在裡中表現得十分落落大方,人家問她得了個孫兒還是孫女,她都笑吟吟的,一派爽利:“孫女,咱們家不重男輕女,孫兒孫女都一樣。”
轉頭呢?媚月内裡連一口正常飯食都吃不上,她不是來得早了便是遲了,不是缺這便是少那,要麼就鹽不小心使多了,總歸面兒上挑不出錯,暗底裡把人蹉磨個夠。
太鹹了吃不下?
吃不下啊?她一把子倒了喂了牲口,陶釜陶碗都洗個幹淨,半點痕迹不留,至晚間還要垂着淚等兒子回來,不肯明說,卻暗示足了新婦不好伺候。
要不是媚強撐着下床求到她家來,人餓得虛軟發暈,說再不能正常吃些東西怕是就沒了奶水喂奴奴了,虞都不能信這是個當阿姑的能幹出來的事。
後邊從媚手中拿些糧食,自己在家做了,每每趕在南媪過來之前送過去叫媚先吃,有她這樣暗裡幫襯,仲興自己下值了也回來照料一二,媚娘家母親也來了幾日。但也隻幾日,說伺候月内自來是阿姑的事,母家不好越俎代庖,要給人背後說道講究。這般,能下地了就都由媚自力更生。
就這,那南媪先時每從裡右往裡左來時,一路遇人都要招搖一句,去服侍新婦呢。再一路紅腫着個眼歸家,那一段時間,把媚在裡中的名聲險弄臭了。就那一月裡,虞都聽到不下五六回仲興與媚争吵,怪媚嬌氣、不孝,給他母親委屈受。
呵。
奴奴兩個多月大時,媚家中生了大變故。仲興緝盜時被盜賊刺傷,叫手下亭候和求盜把人擡回來的。醫匠請了,卻是搖頭,說撐不得幾日了。
依秦朝置後律來說,男子身死,繼承人順序依次是子男-父、母-妻-女兒-外孫-祖父母-同産子。
但似仲興那般因公事而死是為“死事”,繼承人的順序則是子男-女兒-父、母-兄弟-姊妹-妻-祖父-祖母。②
所以,他名下園宅也好,田地也罷,合該是當時才兩月大的奴奴繼承。
到這裡不得不說說南媪那一家的本事了。
就在傷重瀕死的兒子跟前哭守了兩日,仲興就讓兄弟請了裡魁、田典和鄉官來,把遺囑另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