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微微有些疑惑,徒書貫對古典樂了如指掌,但又似乎從未去過音樂會現場。
《漫步》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回旋在平靜的湖面上,随着風飄進無盡的水杉林中,徒書貫咀嚼着西紅柿片,腦袋裡漸漸嗡嗡的響起來,極端的快樂令他暈眩。
他頗為動容地對普羅說:“以後我隻要一聽到這個旋律,一定會想起今天,肅殺的冷風,白色的陽光,随波逐流的鴨子船,三明治裡的德式酸菜,湖邊的白房子,垂在水裡的夾竹桃。”
“你喜歡這個回憶嗎?”普羅認真地問他。
徒書貫停下嘴裡的動作,斜着頭倚在船上,“其實我以前會避免給樂曲賦予個人經曆,如果一首曲子粘連着一段痛心疾首的記憶,那我以後就再也聽不了它了。”
“然而?”
“然而,後來我發現,不夾雜記憶的音樂是空洞的,會使人更加孤獨。”
普羅無意義地摩挲了一下徒書貫的小臂,“起碼今天的回憶是愉悅的。”
“不,不是愉悅的。”
“嗯?”
“是快樂的。”
“愉悅和快樂有什麼區别嗎?”
“快樂一種很高亢的情緒,而愉悅更像是一種舒服的氛圍,在過去的很多年裡,我很容易愉悅,但很少感到快樂。”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吃完了所有的三明治,又分食了一包雪麗球,沿着湖邊開了一圈。
又坐在森林小火車的最前排,“嗚嗚嗚”地穿過光秃秃的樹林和淺黃色的草窩。
騎馬場的老闆忙于鏟馬糞,讓普羅給徒書貫牽着馬,繞着馬場随便走,普羅給徒書貫挑了一匹超帥的黑馬,徒書貫坐在它高高的後背上心驚肉跳。
兩人玩得筋疲力盡,趕在太陽下山前趕到了輪渡售票處,得知上一趟輪渡一分鐘之前剛剛出發,下一趟要等一個小時。
他們實在是走不動了,互相倚靠着坐在候船大廳的金屬洞洞椅上,普羅從環保袋裡掏出兩個黃色的蘋果,每個都有一個半拳頭那麼大。兩人呆滞地啃着蘋果,沉澱着自己的心情。
一個小時很快被發呆消磨掉了,徒書貫把車開到船艙一層,然後來到二層和普羅彙合,普羅占了兩個窗邊的位子。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普羅看着江面浮動的一層淡粉色,累到很難對這場景做出什麼反應,或進行什麼思考,就隻是放空地朝外看着,直到天空由橙粉色變成了藍紫色,他沉入了一段無夢的睡眠。
徒書貫把手肘撐在窗框上看向外面,以前他常常站在圖書館最高層眺望腳下的遠方,但他覺得所見的一切都跟自己毫無關系,不論是怎樣的景象,都好像是一副挂畫。但現在他眺望地平線,看着這些色彩,這些形狀,一切都真實可感,這是他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船在大轉彎,徒書貫目視了一下對岸的燈光。
“可以了。”他虛空打了一把轉向盤。
船真就停止了轉向,筆直地朝對岸開去。
他驚喜地挑起眉毛,得意地小聲嘟囔,“我真是太擅長這個了!”
普羅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深吸一口氣睜開了眼睛,窗外從上到下都一片漆黑,隻能看到對岸像火龍一樣金色的燈光,“我們快到了?”
“對,我們要靠岸了。”
第二年-春
春天的到來并沒有給任何事情帶來轉機,上個季節浮現出的一切棘手問題都沒得到解決,普羅仍舊重複着吊詭的實驗,施嚴試依然眉頭緊鎖地看他的工作彙報,兩人都日漸憔悴,生活繼續别别扭扭地過下去。
這一天,郝奇握着一大把紫藤花躲躲閃閃地進了辦公室。
施嚴試瞥了他一眼,“從校門口偷掐的?”
郝奇嘿嘿一笑,一條一條地把它們小心插在椅背上方的網眼裡,他坐到這把破椅子上,擡頭就是像流蘇一般垂下的紫色小花,他享受地呼了口氣,“我簡直像皇上一樣。”
施嚴試嘲諷地撇撇嘴。
“你有沒有發現花都漸漸開了?”
施嚴試毫無人情味地回答:“沒有。”
“你通勤時間那麼長,難道都不往路邊瞥一眼嗎?”
“大部分時間我都像一個蚯蚓一樣在地下的地鐵裡,不見天日,十分擁擠。”
“啧啧啧,太可惜了,綠化和市容管理局砸了那麼多錢搞這些花花草草,怎麼能白白浪費掉。”
施嚴試停下手裡的活兒,“我完全不理解,為什麼甯願把錢花在這種奢侈而沒用的東西上,也不想改善居民的住宿條件以及勞動者的勞動環境,我甯願這個城市光秃秃的,來換一個□□平方的辦公室。”
“好啦,我已經知道你不願意跟我坐一間辦公室啦,不用整天提醒我。”
“我必須提醒你,郝老師,現在已經是午飯時間了,我的領導每天都來這麼晚,會讓我非常非常不爽。”施嚴試用力合起電腦。
“你要抓我的考勤?”
“對,而且你要給我交工作彙報。”
“哈?倒反天罡!完全是倒反天罡!”
“那你每天都做了些什麼工作?”
“别管我做了什麼工作,反正截至目前,我所有的學生都順順利利地畢業了,十項全能,而且沒有心理疾病,天呐,我簡直是至聖先師!學生們如果有問題,他們自己會來找我的,幹嘛要整天盯着他們,給雙方都找不自在。”
施嚴試對他這套理論嗤之以鼻,起身要出去。
“你又要去學生休息室散播恐懼情緒了?”郝奇伸長脖子問。
“……我要去學生休息室拿我的午飯。”
“你已經買好午飯啦?”
“順便散播自律的情緒。”
“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