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晴保持的半蹲的姿勢,待在秦長錄身旁,等待着言顧。
“她不會再來了,弟子的選拔本來就是要靠自己,我的家人想讓我能夠獨立一點。”她當然不會再來了,她馬上都要跑到人家家裡去了。而自己的任務,到底是從内部打探消息,還是看住殷明晴。
這時,鐘聲響起。
另一邊,聽到鐘聲的言顧此時正把玩着一節通體碧綠的細長竹子,她的食指與中指虛扣巴掌長的細竹,拇指關節微弓,細竹懸在虎口上方,像被風托住的羽毛,随時會滑落。指尖輕輕一推,細竹斜斜掠過指節,在無名指與小指的凹陷處借力彈起,劃出一道碧綠的弧線,仿佛指尖綻開了一把綠傘。
入谷内如入無人之境,她的步伐稱得上是悠閑,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卻沒有一個注意到她這個大活人,都來去匆匆地不知道幹什麼。
她手上不停摩挲着竹身,斷斷續續地思考。
僅僅潛入谷中的任務太過簡單,隻是言顧離開的借口罷了,就算直接抓住谷主嚴刑逼供也不能完美解決這個問題,不夜城再怎麼說也是實力強勁的五惡地,不好輕易應付。
想到可能要去一趟不夜城,言顧神情恹恹,五惡地臭氣熏天,實在引人厭惡,避世百年,下山後竟然馬不停蹄地擠到垃圾裡去。而自己到頭來又做起了一樣的角色,本為觀世解惑而行,卻做起了麻煩事,自己當初要湊熱鬧的時候怎麼沒想起來還要和不夜城打交道。
言顧突然停下了腳步,她望向谷前的那片空地,也就是秦長錄和殷明晴的方向,又轉過頭打量了一遍谷内,若有所思。
說是兵分兩路,其實也真是兵分兩路,一路留在此地見機行事,一路長驅直入,釜底抽薪。
玲珑谷弟子往返兩城,除了運輸濁氣,還在做什麼勾當。不夜城逆轉驅邪陣的手法緩慢古老,玲珑谷又是否真的知曉。兩方所求為何,栽的什麼樹,又結出什麼果。
雖然給五谷地辦事讓人沒勁,不過在已知與未知的邊界探索卻很有趣,她喜歡故事的來龍去脈在她面前徐徐展開。掌尖跳動的因果循環,花開花落的世間定律,萬物之間的聯系與發展都讓人贊歎。
玲珑谷留給你們了。
言顧被無限的虛空包圍,轉瞬消失在原地,穿過空間的隧道,她回到了城牆外。
沒有選擇踏上長毯,她走入了界門中,長河般的無晝門無法撼動言顧,她像是經曆無數沖刷依然屹立不倒的巨石,飛速移動的身軀隻剩殘影,兩城之間的距離被瞬間抹平,呼吸間言顧便隻身來到了不夜城城門口。
強烈的割裂感從不夜城城門傳來,兩半大門被雕刻成截然不同的畫面,右側的一半雕刻着一條巨大的銜尾蛇,有惡獸刺破蛇蜿蜒的黑色曲線,含着鮮紅的血肉而出,一共九頭奇形怪狀的惡獸撕裂肌膚,混亂的頂着渴望的眼神朝着各個方向張望,企圖徹底逃脫蛇的枷鎖,一路朝上,銜尾之處,一雙豎瞳始終冰冷地盯着來人,直直的刺入眼底,看清來者内心最深處的秘密。
左側的一半是一圈花環,花環的莖葉被巧妙的纏繞在一起,牢固又輕盈,藤蔓的綠意襯托着花環上各式各樣的花朵,自然饋贈了它斑斓的色彩和昂揚的姿态,仿佛剛剛蘇醒,晨露在花中流淌,隐隐散發着縷縷芳香。
兩種巨環被雕刻和塗抹的栩栩如生,讓人心馳神往。
隻身前往五惡地的做法十分危險,除了過度之時的不适,大量的惡氣會緩慢侵染體内運轉的靈氣,讓一向隻用靈氣修煉的修士無靈可用,逐漸淪為凡人,身體弱的可能會被蠶食殆盡。惡氣還會腐蝕神智,擾亂心神,意志不堅定者便精神混亂崩潰。除了惡氣本身對人的影響,五惡地中的惡靈,鬼魂,邪妖,魔修等都十分厭惡痛恨靈修,如果發現有靈修的存在,不必被惡氣侵蝕,自有大把的五惡生物前來折磨消滅他。
言顧将自身的氣息掩蓋,主動吸納濁氣運轉到周身,靈氣都被壓制到丹田中,一絲都不再流露,一位魔修便誕生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墨衣,如瀑的長發被柔軟的發帶高高束起,傾瀉而下,垂落在身前,利落的發型更襯的人冷峻如峰,她的手中仍然拿着那節細竹,是水墨圖中唯一的色彩。
言顧一躍而起,再次踏在城牆上,俯觀這座永不沉眠之城。
穿過城牆,明明已是白日,正對着的青石長街兩側卻處處懸挂着燈籠,透着詭異的粉紫色。到處都是酒樓樂館,最近的一處二樓有琵琶女,身披一襲暗紅羅裙,裙擺繡着金絲牡丹,花瓣邊緣染上黑紫,她的面色蒼白,眉眼間透着沉迷,唇色豔紅,手指纖細,塗上蔻丹的指甲不斷撥動着琵琶弦,勾魂攝魄的顫音便不斷的傳來,她的歌聲如泣如訴,自己都已沉淪。
街頭布有戲台,戲子正在表演痛訴負心漢,她的嗓音凄厲如刀,字字泣血,眼中淚光閃爍,血絲爬上眼角,她手中的飛袖翻飛如蝶,卷上對面之人的脖頸,她的聲音越發凄厲,手中不斷的用力,兩人沉迷于表演,情緒不斷加深,氣氛升至巅峰之時,裂帛聲傳來,尖銳刺耳的聲音帶着一種決絕與破碎的美感,對面的負心人轟然倒地,沒有了氣息,但是表演未停,台下的觀衆依然入神。
再遠一些,不夜城的中央,安靜地聳立着一座巍峨的宮殿,金瓦在宮殿上空懸浮的碩大的夜明珠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檐角懸挂的金鈴在風中輕響,鑲滿寶石的宮門後,殿内鋪着剔透玉磚,穹頂垂下金絲幔帳,舞女身着薄紗羅裙,點綴珍珠鈴铛,伴着樂師的奏樂翩翩起舞。
确實很符合這座魔城蠱惑人心,混亂奢靡的名聲,但是處處透露着詭異。
言顧将半個不夜城盡收眼底,感受到了這不符合常理的惡氣濃度,看到了這過于混亂沉迷的場景。
五谷五惡泾渭分明,但是靈氣與惡氣卻不是,二者相生相克,缺一不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五谷地靈氣充沛,但惡氣長存,五惡地亦不可能隻有惡氣而無靈氣中和,失衡的後果是誰都無法承受的。
那麼,眼下這種是什麼情況。
言顧消失在城牆下,準備直奔宮殿而去,一路上見到無數詭異的場面,她熟視無睹,直到碰見了一個看起來還算正常的小童。
當然,正常是和這些完全沉淪的魔相比,他依舊是一個非常合格的五惡之人。
見到言顧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小童吓了一跳,他急忙跑開,卻被言顧一把抓住了衣領,他當機立斷準備金蟬脫殼,言顧便掐住了他的後頸。
眼見逃脫無望,那小童頓時乖巧了起來,他顫抖着聲音說道:“大人,饒命啊大人,您需要小的做什麼,您盡管提,我一定拼命給您辦到,不要殺我,求求您了,我會活得再小心點,不會礙您的眼,大人您饒了我吧。”他的雙腿發軟,站不直身體,言顧便拽着他的後頸往上拎,不讓他癱倒在地。
“一些小事要問你,你知道最近進入我們這的那些外來靈修都在哪嗎?”言顧聲音沉沉。
“這樣的問題小的這種廢物也不知曉啊,您能不能再換一個問題,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那你知道哪裡可以得到這些消息嗎?”言顧又問。
那小童激動起來,“這個我知道,是,是天天讓我們進貢的魔宮使者胡晉!他一向當這些人的引路者,他一定知道這些的。”
“他在哪?”
“昨天他還來過我們這,現在一定在尋歡作樂,應該,應該是在骰魂閣,對,他天天拿着我們的魔琉去賭,他剛剛吞了那麼多,現在一定是在這!”小童一臉恨意,笃定地說道。
運氣不錯,才逮一個就知道了。
言顧放開了拽他後頸的手,小童頓時腳底抹油跑走了。
她放開神識再次覆蓋這半座城,非常迅速地找到了骰魂閣的位置,下一刻便出現在閣外,讓神識繼續籠罩這閣中的所有人,她逐一篩選,從别人的嘴裡,動作中鎖定了目标。
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胡晉身邊,她打量着他,觀察他的狀态。
還算不錯,能正常問話。
此時賭桌上勝負分曉,胡晉嚣張地大笑着,“哈哈哈!還有誰要來,我奉陪到底!”
他的一身绫羅綢緞此時雜亂不堪,亂七八糟地堆在主人的身上,頭發淩亂,眼睛猩紅,顯然是賭了很久,完全入迷了的樣子。
“我來。”言顧幽幽地在他身後說道。
她穿過衆人,來到賭桌旁,擡手扔下了一顆魔丹,準備速戰速決。
魔丹通體渾圓,流轉着深邃的紫黑色光澤,丹身浮現細密的符文,不斷地冒出紫氣,散發令人心悸的惡念,不僅蘊含龐大的魔力,更融合了天地間最純粹的邪惡與毀滅。
這是一顆品階超凡的魔丹,能結得這般的魔丹,實力必定強勁,但是魔丹既然被人随意的抛在了賭桌之上,那麼那名魔修的下場自然也不言而喻。
周圍的人都有些忌憚不斷散發沖天濁氣的言顧,但本人渾然不覺,隻是盯着胡晉,說道:“你赢,魔丹歸你,我赢,我隻問你一個問題。”
問題有時候可比桌上的這些魔琉值錢,但是一定沒有這顆魔丹值錢,自己知道的東西有限,也不知道屬不屬于自己,但吞了這顆魔丹後,大漲的實力可是實打實的屬于自己啊。
胡晉不管了,他一口同意道:“好!你要玩什麼?”
“我們比大小,不過雙方給對方擲骰子,如果擲出一而對方沒有擲出六便輸一局,連續兩次擲出同一個數則輸一局,最終六局結果若為平局,那便算自己擲出骰子的點數總和比較大小。”言顧随便想了一個玩法。
雖然是種奇怪的玩法,但是胡晉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當即就要開始。
兩方開始搖晃骰子,胡晉觀察着對方,面前的人氣質沉穩,像是循序漸進之人,他對着她說:“我會出二的。”隻能是二,平局還好,三會輸不說,還恐讓人在下一句搶占點數先機。
搖骰子搖出指定的數來可是一門技術活,但是他胡晉可謂爐火純青。
開盤,言顧為六,胡晉為二,胡晉勝
怎麼會是六,她這局便打定主意要以點數取勝?那我下一局該出什麼,她若為二,我如何也是輸,那我便也六。
胡晉看着言顧,企圖看出她的下一步想法,隻是言顧依舊表情淡淡。
可即使是六,對方也可以出五再次領先點數,且往後定一路平手,她定也是看出來我會出六,點數不會太小,可是即使自己出三,對方也有可能出二,下一局又會被對方搶占點數先機,便依舊無法追回,他心中下定了主意。
第二局,兩人搖骰子。
開盤,言顧為四,胡晉為五,言顧勝。
為什麼不是五,你憑什麼為什麼不是五。那下一局怎麼辦,出二的話,她也可以出二啊,出六?對,對,她出二的話,我出六點數就逆轉了,在下一局我就可以出二了。
第三局,言顧為六,胡晉為六,平局。
為什麼你不按照我的設想來,可惡可惡可惡。
第四局,言顧為二,胡晉為二,平局。
第五局,言顧為三,胡晉為三,平局。
第六局,言顧為二,胡晉為二,平局。
六局結果為平局,按照點數,言顧二十三點,胡晉二十點,言顧勝。
看着對方越來越混亂的神色,言顧開口道:“勝負已分,跟我走吧。”
胡晉昏昏沉沉地随言顧走出了骰魂閣,剛一出閣,混亂的腦子就被消除了一絲渾噩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