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林深樹巅,暖日之下,早有無央在等我。
我喜歡躺在最高的樹冠頂上曬太陽,無央隻要得空,都會來陪我。
仙界豈有願與銀殿仙官相交之人?
浴他人血者為鹫,惑他人心者為魅,鹫陰狠,魅詭谲,而偏偏,似鹫類魅的我們局高位,掌重權。
衆仙對銀殿仙官既恨,又畏,既不恥,又不得不攀附,個中糾纏可謂是扭曲至極,以至于我們在靠近彼此時都感到心力交瘁,五髒攪擰。
初遇無央時,他對我也是這樣的态度。
那是在一場宮宴上,我與他都想躲個清淨,于是在冷僻避人處不期而遇。
無央出身蒼嶺玉龍族。
在落氏鳳凰族遭受那場滅族之災前,蒼嶺與落氏并為仙界兩大望族。
而今,蒼嶺一家獨大,沒有旁的勢力能出其右。
涵養與城府就像他們身上層疊的華服,将高門深戶裡走出來的人緊緊縛住,是以無央在面對我這個血腥又陰詭的銀殿仙官時,尚能禮數周全,言行從容。
不過那日他倒衣衫輕簡,隻身着青色長衫,頭戴玉冠,仿佛有一身冰肌雪骨。
我們在樹蔭下一張石幾前對坐,說着不鹹不淡的客套話。
無央淡淡地抿着杯中酒,看起來對那股辛辣味道并沒有多大的興趣。
偶有碎光穿過樹縫落在他手背上,照得那寸皮膚仿佛潭水般通透,青紫色血脈與蒼勁的骨相清晰異常。
話疏酒冷,他又坐了片刻,便對我告辭道:“我出來有一會兒了,再躲下去不像樣,這就要回席上去。銀玉大人同我一道麼?”
我自斟一滿杯,搖搖頭,“不了,我不回去了。”
他默了片刻,身子朝濃蔭下挪了挪,又淺飲一口,“獨酌易醉,我再陪你一會兒。”說着,另起話頭,問起銀殿最近的一些案子。
“銀殿後來可從那兩個細作身上審出來什麼沒有?”
“什麼也沒審出來。留了幾天便殺了。”
他的身子僵了僵。恰有風起,卷起滿庭花瓣翩飛,迷人視線。他眯起眼,眼底笑意瞬時不大明朗。
“你好像對生死之事不大經心。”
“嗯,”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喝幹淨杯子裡的酒,才道:“見得多了,想要經心都難。其實死也沒什麼,不過是輪回路上的一道坎,跨過去後,便會迎來下一世循環往複。就好像一條綿延無盡的路,走到某個關隘,停一停,換身行頭,滌蕩前塵,再繼續趕路。”
半晌,才聽他低沉地“哦”了一聲,淡淡道:“你是這樣看待生死的。”
“日日行船于血水中,哪修得出什麼菩薩心腸,我已然是這樣一個人,或許真的隻有輪回道上的黃泉水能洗去我渾身上下那股血腥味。”
說話間,滿頭珠翠在風中叮鈴作響。對坐之人卻靜得沒有半點聲息。
我擡眼看他,胸口莫名悶得慌。
“我貪杯起來就容易多話。你莫要見怪。”
其實也是,這些話根本沒必要和他說,他不過是個陌生人。
可有些話,偏偏隻敢對陌生人談起。
風裡,雪白的花瓣勾纏住他衣衫上的玉色絲線,停在他肩頭,袖口,好似覆雪凝霜,他這個人于是顯得愈發清冷疏離。
而在無央眼裡,本來白得一絲雜質也沒有的落英在靠近面前女子時,竟折出淡淡的紅色,像極了怎樣沖刷也無法洗盡的血漬。
那顔色應當是被她桃紅色衣裙所映,卻不知為何,他好像聞到花瓣發出腐朽的腥氣。
無央是個有潔癖的人。
但那斑駁的血色和不好聞的氣味卻并沒有惹得他反感。
他向來不恥視人命為草菅之流,可那女子似乎是将自己的命也沒當一回事,像是活也活得,死也就死了。
“銀玉大人可曾想過,在輪回道裡趕路的人自然步履輕盈,可被遺留在今生今世的孤寡之人卻要遭受漫長的思念與痛苦。”
“未曾想過。”
此時宮宴大約是接近尾聲,歡笑聲漸息,絲竹聲又起,衆仙氣沉丹田,一句句稱頌着“千媛女君如日之恒”。
今時今日,衆神凋敝,仙界之上再無天神強壓一頭,仙族終得暢快淋漓地司掌天地衆生事。宮宴上的人聲,樂聲,杯盞聲,一齊奏響這繁華盛世最能滾沸人血脈的妙音。
我和無央置身事外,遠遠地聽着。
我仰頭望向那頭,“我踏上輪回道的腳步會比任何人都輕盈,這世上沒有什麼人會因為我而痛苦思念。”
“是麼。”他順着我的目光看去。
須臾後,他忽而道:“盼你終有一日能找到讓你貪戀此生之人,屆時你再回過頭來想你今日說過的話,或許心境大相徑庭。”
風越刮越兇。
餘光裡,青色衣袂與桃紅裙角糾纏在一起,我視而不見,沒有伸手去拆解。
“借仙君吉言。”
無央的話于我究竟是吉言還是惡谶,直到今天我也沒能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