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落子,我和落倉都很歡喜。
我常慶幸道:“如此落氏一族可是躲過了斷香火的災禍。”
但其實我與落倉的歡喜根本與後繼傳承毫不相幹。
落子在我們心裡是落允的化身,我更是一廂情願地以為落子是兄長的輪回轉世。天神隕落不入輪回,這點我比誰都清楚。但輪回一說未必就局限于捏具肉身塑個魂魄重入六道而已。
生生不息,血脈延續,怎能說不是輪回。
有時自欺亦是不得不為之的自我救贖。
落子跟着我和落倉在修羅道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剛被接來時圓潤粉嫩得像一顆剛出鍋的湯圓,如今不過短短數月,湯圓蔫了皮、漏了陷,變得又黑又瘦,怎麼盡心喂養也不見起色。
我成日急得團團轉,落倉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但有一回被我撞見正在用萬年的人參精煮水要喂給落子喝。
我一把從他手裡奪過參湯,“他才多大點,哪經得住這般猛藥!”
落倉輕飄飄将落子瘦弱的身子拖在掌心,把那張暗黃的小臉往我面前一送,“你道該如何?”
我生怕他把孩子摔了,忙從下方托住,沉吟片刻道:“我猜,修羅道肅殺之氣過重,萬象渾濁,日月德澤寡薄,不适合生命成長。”
落倉深以為然。
“那麼你和落子住出去罷。”瞥我一眼,又問:“除了我這裡,你還有什麼地方可躲?”
這世上除了他就隻有千媛女君知道我沒死。
“躲去仙界罷。”
“好啊!反正仙族那幫人恨你入骨,你自投羅網豈不痛快!”落倉撫掌揶揄。
“我變化容貌再隐藏我和落子的真身,他們哪能發現得了。”
“好!便是發現了也無妨,我自能殺出一條血路,保你和落子平安回到修羅道。”
我立時進屋替落子收拾要帶走的衣物,落倉抱着落子跟了進來,在背後一言不發地看我忙碌。
屋外的風今日似乎格外靜,隻偶爾拍打枯枝,傳來爽脆而伴随鈍痛的折枝聲。
手上疊衣服的動作不禁在這樣的靜默中漸漸放緩,“哥,你自己一個人住得慣吧?”
他冷冷道:“你我這一生難道不是孑然時日最多,何故有此一問。”
“是,相伴地過了幾天熱鬧日子,險些令我忘記去日多寂寥。”頓了頓,又忍不住問道:“哥,你會常來看我們吧?”
平日我對他總是直呼其名,并不在稱謂上刻意強調血緣牽絆,眼下不知為何隻想多喚他幾聲哥。
落倉似乎也因我無緣無故地改口而很不習慣,默了好一會兒才答了聲:“會。”
我忽而想起件要緊事,忙擱下才疊好一隻袖子的小襖,起身走到他面前。
“哥,我不舍得讓落子當孤兒。你我趟過的泥濘,他何苦重蹈覆轍。以後我就是他娘親。你不是叔叔,是舅舅。”
落倉頑劣地拉長音調“哦”了一聲,“那麼他爹是誰?”
“管他是誰呢。”
落倉不喜歡我當這個不清不白的娘,“他當我兒子。你還是姑姑。”
“哪個色欲熏心的女子敢來爬你的床頭?說是你兒子也得有人信啊!”
“若是我兒子,無人敢多問一句。”
“哥...”
見我欲言又止,他難得留存幾分耐性,拍拍懷中昏昏欲睡的落子,靜候我的下文。
可我久不開口,他還是忍不住催促,“你在外頭與人耍心眼猜字謎也就罷了,同我隻需言無不盡。”
“好,”我深吸一口氣,“我說了你别嫌我話冷,也别因我的話而心涼。”
他不耐地點點頭,拍撫落子的手一時失了輕重,落子埋怨似地睜眼瞥了不靠譜的叔叔一眼,把腦袋埋進落倉臂彎,很快又沉沉睡熟。
“哥,我生前在這世上可沒替自己掙到什麼好名聲,惡女落玉,背叛仙界,屠戮仙族,罔顧倫理與女君為敵,自甘堕落為天神床榻玩物,其中又如何腌臜,如何下賤,我就不一一細究了,想來你也都聽過...”
“我沒聽過!”
我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小聲點,别吓到落子!好,你說沒聽過便沒聽過罷,反正再不堪入耳也都是生前名而已。落玉已死,死人不在乎什麼名節什麼清譽。我如今乃孤魂一條,所求所願唯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再不可能去貪圖那些鏡花水月,虛名與人言簡直比鏡花水月還不如,我豈能經心?我隻想讓落子好。你放我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為落子好的事,我自己才能也過得好一些。”
落倉聽罷,靜了許久,鼻息卻一聲粗重過一聲。
“何況當你阿修羅王的兒子哪裡能過上安生日子?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就會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這是不争事實,落倉無話可說。
未得上天恩賜一段完整親緣的孤家寡人在表露溫柔與關懷一事上總顯得笨拙愚鈍,始終無法駕輕就熟地與人親近。我曉得落倉有話想對我說卻無法開口。
他不說,便由我來說。
“哥,我也想讓你過得好。”而我亦力不從心,心裡縱有驚濤駭浪,唇齒間也隻吐的出這浮光掠影的一句話。
落倉終于開口道:“好。讓落子喊我舅舅。”說罷将落子輕輕放在床上,轉身推門而去。
…
衆仙家對明媚春色似是有着令人費解的執着,是以仙界無論四時交替,總有春光明媚、花海綿延。
我一手抱緊落子,一手拂袖掃去石幾上堆疊似雪的淡粉落英,坐了片刻,便見女君孤身前來,沒有帶侍從。
我起身按着過去的規矩施禮。
女君掠過我,狠狠盯住我懷裡的落子,“誰的?”
“我的啊。”
她額上青筋突突挑了挑,擡眼瞪我,厲聲問:“和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