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鈴聲響起,科任老師走進教室,要求我們回到座位,拉上窗簾。常柳的身影慢慢消失,她在站起來之前給我傳遞了最後一段話:
“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不過要等一切都失去了,我才有膽量付諸行動。我也想期望未來,但有很多人和我一樣不敢抱有希望。如果能将他們獲得解救的可能性增加千萬分之一,那也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了,不是嗎?你不用為我惋惜,因為這不是沖動之下任性的行為,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我跳下去能創造出來的價值要遠比我慢慢挨日子能創造出來的價值要大得多——再見了,我的朋友。”
操場上瞬間響起一片尖叫,接下來是死一般的沉寂。
凍結反應維持了數秒,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科任老師嚴肅的命令:“關上窗簾!”
我的手腳瞬間失溫,恍惚中聽到隐忍的啜泣。之前喊常柳快跳的其中一名女同學正雙目失焦的望着窗簾,她雙手捂住因驚恐而微張的嘴唇,眼淚控制不住的沿着她的手腕滑進袖口和衣領。
我瞬間明白了——常柳想用她的性命換取一樣東西,為了利益最大化,她把時間拖延到極限——消防隊員進入學校。
她要所有人都看見這一幕,要一個發得出聲的群體見證這一幕,這個聰明的姑娘想用她屍體上的傷痕發聲,用她的一切換取一個簡單的重視。
她知道這些勢力盤根錯節,她無法真正傷害他們的根本,但她可以把學校推到風口浪尖,逼迫學校不得不幹預進來,逼迫那些勢力學會适當收斂。
那麼多人的嘴是封不住的。網絡上不缺自诩正義之士,這樣的群體隻需要一點小小的暗示,就可以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站出來化作攻擊他人的利劍,同時下意識維護事件中的弱者,以及死者。
如果她沒死,或許會有很大一部分觀衆罵她自私自利,不關心在乎她的人;但她死了,這些人就會毫無疑問地呈現出完全颠倒的趨勢。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人類對死者有種天然的敬畏,天生的共情本能會使他們不由自主地偏向弱勢的一方。
常柳太聰明了,無論這件事情最終對她是否有利,對她想保護的群體都一定是有益的。根骨的勢力無法撼動,但為了保全自身利益而退出的爪牙數目,足以讓數量不少的受害者獲得喘息的機會。用常柳的性命換取幾十上百個獲得新生的機會,這實在是個無比劃算的買賣。
但是,太慘烈了。
我原本想獨善其身的,但是長年累月的空洞讓我本能地渴望一個朋友。我越來越了解她,也就越來越後悔了解她——常柳這個人不符合我的價值觀。
為什麼要無條件幫助别人?為什麼要為了别人而犧牲自己的利益,甚至是性命?一個連自己親生弟弟都會妒忌的家夥沒辦法理解這種英雄主義。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罪無可赦,我承認生下來就是個災星!但是我甯願苟且偷生到命運的終結,也不願成為利他主義的英雄。我可以理解迫于壓力或變故選擇輕生的例子,但是為了毫不相關的人活出性命,這樣的人到底是出于什麼樣的心理?
今天下午原本安排了競賽考試,大部分同學都對此抱有怨念。借着有人跳樓的契機,有人問老師:“下午的競賽考試還要正常考嗎?就算考出來也不是正常水平呀。”
科任老師隻說去問問,就被年級主任叫去開會了。臨走之前,他命令我們不準拉開窗簾,并叫班長管理紀律。
班長是一個不愛惹事的女孩子,對于台下的嘈雜之聲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要是取消考試就好了,我都沒複習。”
“取消什麼考試呀,應該直接放學,這種情況還把我們留下來幹嘛?”
“我一會兒還想出去打球呢,現在連課間都不放我們出去了。”
“你是人嗎?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警車和救護車都來了。”
“又不是我讓她跳的,關我什麼事?”
“雖然我不是怕考試,但是我也覺得應該回家。她頭先着的地,太滲人了,外面天都陰了。”
“看來常柳是真的冤啊,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偷摸着害怕呢。”
“她的事情要是查起來得有多少事情被順藤摸瓜挖出來。”
“不會查的,真要查起來,學校都得被翻個面兒。”
“行了,這種事情和我們有什麼關系?少說兩句吧,免得到時候被牽連進去扯不清。”
“好好好,不說了,外面看起來确實是要下雨了。”
十幾分鐘之後,雨滴終于掉下來了。
老師回來通知我們上課和考試都正常進行,課間不準離開教室,并且不更改放學時間。與此同時,學校下令使用金屬探測器查看學生是否攜帶手機,并嚴查全體師生手機内是否存在跳樓一事有關視頻。
聽到這裡,原本就不滿的學生群體立刻沸騰起來,老師花了很大力氣才壓下去。
下午的考試結束,學校一直充斥在幽怨的謾罵聲中。雖然是出于對考試難度的不滿,但辱罵的高頻詞裡一直都有常柳的名字。
“常柳這個白癡連死都不會找時間死,死了都還給我們找事。”
“她要是在考試的時候跳,我們說不定就不用考試了。”
“常柳就是個掃把星,活着的時候是這樣,死了還是這樣,她就不該活在世上。要死就去一個沒人的地方死,在我們面前做什麼戲?”
“提到她我就心煩,試都沒考好。”
不同于常柳,我是徹頭徹尾的小人,這種情況下不僅沒替她正名,還在為沒完成抄寫懲罰而苦惱。實驗班每天的教學任務都很繁重,我到最後一節課都沒有結束抄寫。
班上的同學除我之外都可以回家。
和我的習慣不同,大多數同學不喜歡一放學就立刻低着頭離開,而是會去打球或者聊天,總之要在學校裡逗留一會兒才肯回家。這種特性,即便是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也沒有改變。
教室裡有幾個女同學在談論父親的職業,褚蘭歎息着說:“你們都挺幸運的,我打出生起就沒見過我爹,聽說他特别有錢,是做什麼木頭企業的老闆,好想見一下他,是和樂樂他爹同一種類型的職業呢!”
褚蘭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用非常奇怪的語氣說:“話說你真的是樂樂的妹妹嗎?簡直太給他丢臉了。”她誇張地大笑起來,那群女生也跟着大笑起來。笑聲之大,如洪水般将我整個吞噬。
下午警察找班上的同學做過口供和筆錄,有些同學直接被吓哭了,而有些人則毫不在乎,似乎一切如常。
她們當中的一個走到我旁邊,猛的一腳踢在我坐的椅子上。
我被弄得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她高高在上地斜睨着我,掩蓋不住的笑意浮上唇角。
“你攔着我了。”
另一個人撿起我的碳素筆,用兩個指頭捏着看了看,然後像扔髒東西一樣扔到我身上。
“随處亂扔垃圾的習慣可不好,既然是垃圾,就應該扔到垃圾桶裡去,你覺得我說的對嗎,楚夕夕同學?”
被欺負的時候隐忍不意味着不會難受,盡管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爬起來,但是我知道,就算眼淚已經在眼眶裡亂轉,也不可以在她們面前哭泣。當獵物展示出懦弱或者求饒,獵食者隻會更加兇殘。人們就是喜歡端坐在高位之上看着塵埃裡的悲劇發生,如果沒有悲劇,那他們就自己制造出來。你死我活的态度本就是動物與生俱來的本能,就算被别人指責,也可以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來為自己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