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角門的鎖開着。
喬苑珠這麼雀躍想着,她心下打鼓,腳下卻沒停。隻要穿過前面的巷子,躲過巡邏的官兵,就能穿過那道角門潛回公主府去,回到娘親身邊……
她想起,今晨娘親同往日一樣給她送了羹湯,不同的是,羹湯并沒有用她慣用的羹碗盛,反而裝進了玲珑食盒裡。而後,娘親便将她從這個角門送了出去,塞進了一個菜農的挑擔裡。
菜農恐将她憋死了,出了城便将她翻出來,又給她換上了灰布衫子,又抹了一把灰到她臉上,生疼。
她望了一眼身後草木皆兵的城,雖不知道具體是為何,可她清楚,桑桑國的天塌了,長公主府頭頂上的天也塌了。
——她需得回去。
她留下這麼一句話給菜農,菜農拗不過,思量再三,恐也是惶恐,若是長公主府殘存一絲氣韻,日後尋回此孤女,他又要擔幾多責?故而尋了機會又将她送了回去,約定好等她一個時辰。
回城天已黑盡。
喬苑珠自持身量小,有些機敏,還有些膽大包天,思量着,府外雖有官兵巡邏,可若是能搶在官兵覺察之前躲到草垛裡去,便不會有人發現她。
第一波官兵過去了。
喬苑珠掩着面,一身灰撲撲的布衫同陰沉的天地一色,泥鳅一樣順利躲進了第一處草垛。
草屑裹挾着塵土的味道竄進她的鼻腔和喉嚨,她想咳嗽,可是逐漸逼近的腳步聲讓她掐着自己的掌心生咽了下去。
“将軍下令,留一個小隊繼續巡邏,剩下的人随我去尋人。”
“這圍得水洩不通的,連隻蒼蠅、螞蟻都逃不出去,這是要去尋誰?”
“長公主身邊的嬷嬷,還有她的獨女,今日清晨,那老嬷嬷帶着郡主鑽狗洞逃出府去了。”
“此前公主府咱們都摸遍了,隻一個小洞,六歲小童能出去,一個老嬷嬷憑她有鎖骨之能也不可能。”
“廢什麼話?将軍親自下的令,還要另懲處今晨守衛的帶班。”
“是!”
一隊沉重的腳步聲遠了,似乎是留下一小波人,索性靠在牆邊說話。
“凡起戰事,雞犬不得安甯,想想我家中也有一六歲稚兒……若我是她爺娘,好容易将她送出去,又要被捉回來,心都要碎了。”
喬苑珠抓緊了胸口。
聽得另一人附和:“你換個角度想,桑桑皇室奢靡無度,苛捐雜稅,王公貴族橫行霸道,本就民不聊生,反叛軍這才派了使者朝咱們大齊索求兵援,怎麼着咱們也算是替天行道。”
“诶我聽聞還有餘孽企圖通過長公主府一脈重建桑桑舊皇室,尊長公主做新帝,以博最後一絲生機!”
“哪兒來的什麼餘孽?除長公主府一脈,桑桑國皇室貴族一幹人等三千餘人,上至帝王後妃,下至朝臣權貴,無一幸免,皆被俘獲,兩日前斬殺于菜市,百姓稱快,我親眼所見!”
“長公主府一脈被保了,自然也有部分舊臣。”
“為何要保,如你所說,反叛軍是為百姓安樂,那麼斬盡殺絕豈不永絕後患,哪裡還有今日之事?”
另一人咳了兩聲,悄聲說了些什麼,喬苑珠沒聽清,後來幾人要繼續巡邏,便走了。喬苑珠露出半隻眼來瞧,确認外頭巡邏不在,快速從草垛中間出來,貼着牆角泥鳅一樣溜進了角門。
月如尖鈎。
月光将她影子拉長,細細長長地指向戲樓的方向,前頭是滿院的死人,橫七豎八。
戲樓旁那棵參天的梧桐樹下,爹爹為她綁的秋千斷了,已經是快要入冬的時節,枝桠上最後一片枯葉終于忍不住要落下,畢剝的聲音在黑夜中響起,像一首哀歌,像索命的魂曲。
她擡眼一望,大火似是從寶樸齋燒起的,一路沿着水榭蔓延至垂花園,燎塌了戲樓,頂層的戲台子完好無缺地蓋地而下,倒将底下的廢墟掩藏。
歪歪斜斜的戲台子上,竟有個執劍的女人。
喬苑珠往前挪了兩步,忽聽得那女人對天悲戚大喊:
“桑桑氣數已盡,回天乏術!百姓何辜?若是能用我公主府阖府性命換桑桑百姓長存,吾往矣。”
——娘親!
她跑了起來。巨大的嘶鳴聲在她耳畔響起,一聲娘親噎在她喉中來不及喊出,女人的劍就咣當一聲落了地。鮮血噴濺,巨大的豁口赤條條的爬在女人的脖頸上。沒了聲息的女人此時就像一個破敗的布偶,哪裡還有公主的模樣。
旁側的梧桐樹上,枯枝間火星四濺,廢墟成了溫床,隻頃刻之間,熊熊大火乍然而起,将戲樓殘骸連同女人的屍體一起包裹。
喬苑珠撕開火牆,身邊都是濃煙,如同巨獸一般壓在她身上,折磨她,撕扯她,她的肺都快要炸開了。火蛇撩斷了她的發,燒焦了她的皮。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朵焦黑卷曲的蘑菇,被攔腰折斷,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娘親……”
她匍匐下來,伸手摸了摸已經死透了的女人,地闆滾燙,眼中流下來的淚被火瞬間燒化,生将她的眼角燙紅。
“……爹爹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她。
“爹爹,我恨死你了……”
濃煙趁機入侵了她的肺腑,嗆的她說不出話。房梁燒成焦炭,終于扛不住重量轟的一聲垮塌下來,精準的砸到了她的頭上。眼前一下黑了,濕熱的感覺在額頭上蔓延。血順着臉頰淌到嘴角邊,有些癢,她的手動不了,便想要探出舌頭努力去夠,發現嘴也已經張不開了。
——我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