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平日裡跟在你身邊,都做些什麼呢?”
“他跟着我的時間不長,最初是在我這裡做出納的。這孩子很聰明,他做的賬目很出色,從未出過差錯,記賬也規矩簡潔。有他在我身邊,就是十個出納給我,我也不換呐!”小魯伯特眉飛色舞,驕傲說道,“不過,如今我倒想多帶他出來跑跑,讓他跟着我談談生意,他能學到更多的東西!”
“是,跟在小魯伯特先生,我學到了許多書本之外的知識。”拜倫笑着說道。
維克托先生點點頭,“我方才聽你說起市民階級文化,你愛看書籍報紙,必然了解過這個詞吧?”
拜倫心頭一動,來了,他之前就隐隐有所察覺,這位身價不凡、在商界舉足輕重的維克托先生,他之所以會邀請自己這麼個無名小卒入座上賓,與他方才與人争辯時,提及市民階級文化的态度有很大的關系。
拜倫笑着說道,“是,先生,我的确了解過一二所謂的市民階級文化。這是這些年,報紙上經常提及的一個詞彙,許多社會評論家和學者都說,如今的蘇楠帝國正在進行一場‘市民階級文化變革’,這場文化變革正在重塑着帝國的社會文化。”
所謂市民階級,實質是中産階級和小資産階級的泛稱,通常被指代于上層階級與底層階級之間的中間階層。
這是一個含義十分模糊寬泛的概念,上至商人法官律師等中産階層,下至普通的職工和小攤主,都可以被稱為市民階級。
蘇楠帝國如今正處于快速變革的時代,城市日趨一日向外鲸吞蠶食,摧毀着傳統的田園牧歌式的鄉村地區,也改變着蘇楠帝國的社會結構——城市的居民變得越來越多,而鄉下的農民和地主貴族已經越來越少了。
如今,市民階級已經越來越成為蘇楠帝國境内一種不可忽視的社會群體,自然的,市民階級在數量不斷擴張之後,也就會誕生獨屬于自己的審美價值與禮儀标準取向,于是市民階級文化就這樣應運而生了。
“那麼,你是如何看待所謂市民階級文化的?”維克托先生用叉子叉了一塊腌橄榄,慢條斯理咀嚼着。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拜倫想,重點不在于自己是怎樣看待的,而在于……這位維克托先生的立場。
拜倫斟酌片刻,認真說道,“先生,這隻是我的一點愚見。我認為,所謂的市民階級文化是一種介于帝國過度階段的新道德與新文化,它不同于傳統的、貴族式的價值取向和禮儀标準,也不同于底層階級的無知愚昧與叢林法則,它是一種溫文得體的、既不提倡繁文缛節,又不抛棄禮儀标準的文化,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很欣賞這種新興的文化範式。”
拜倫掃了一眼維克托先生,見他沒什麼表情變化,又說道,“但是,我認為市民階級文化有時充滿了自相矛盾與迷茫不定,這讓這種文化一直隻能停留在社會風潮的層面,無法真正成為有影響力的社會文化,最重要的是——它無法成為市民階級真正獨有的、區别于其他階層的文化氛圍。”
他停頓了一下,說道,“根本原因在于市民階級常常找不準自己的定位。”
“哦?”維克托先生放下了叉子,眼神變得饒有興緻起來,“願聞其詳,孩子。”
“先生,市民階級是個定義十分廣泛的概念,無論是富有的商人,還是勉強糊口的雇員,都可以被稱為市民階級。可是商人和雇員之間的思想差異,是能夠因為這樣寬泛的概念劃分而重合的嗎?”
拜倫輕笑起來,“但事實上,他們的确同屬于市民階級,因為概念劃分是因他者的對照而形成的。市民階級的出現,是因為貴族、底層和農民的存在。無論是再富有的商人,沒有貴族的爵位,就不可能真正被上層階級認可;隻要不是跌入身無分文的境地,便也不算底層。至于農民與市民,就更是直白的劃分了——生活在鄉村地區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市民。”
維克托先生沉默片刻,若有所思說道,“我從未想過,市民階級的劃分标準是取決于他者。你的想法很新穎,也很獨到,盡管我不能完全贊同……”
“不過你有一點說得不錯,沒有貴族的爵位,即使再富有,也不可能真正被上流社會認可。”
維克托先生拿起桌上的餐巾,慢條斯理擦起了手,說道,“繼續說下去,孩子。”
“是,先生。問題就出現在這裡,因為市民階級是以他者的對照而劃分的廣泛階層,這便導緻中上階層的市民與中下階層的小市民之間,想法總是有所差異。事實上,中下階層的小市民對自身的定位更加清晰,他們不會對自己的身份産生迷茫,也會高度認同所謂的市民階級文化。但中上階層卻有所不同。”
“中上階層掌握着更多的财富,他們本應是市民階級的中堅主力。可偏偏中上階層的市民,才是最容易陷入身份認知困境的一類人。因為中上階層與上流社會接觸的機會更多,這讓他們……”
拜倫掃過在場的諸位商人好奇傾聽他話語的表情,湧到嘴邊的理智分析換成了一種更委婉的表達方式。
“……這讓他們對上層階級的文化禮儀有一種過度的向往與欽慕。他們渴望以學習模仿貴族階層的方式,改變社會對他們自身社會層級的看法,盡管這有時是沒有必要的。”
“哎呦,傻孩子,你還是太天真了些,怎麼會覺得這是沒有必要的呢……”賽琳夫人噗嗤一笑,合上羽扇敲了敲桌子,“我承認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你是個有學識的孩子,可你還是沒有真正在社交場上同那些貴族們打過交道。你不知道,那些老爺夫人們相處起來有多困難,稍微不合一點他們的心意呀,你就會馬上淪為笑柄啦!”
“可是夫人,您就沒有發現,那些高貴的老爺即使再讨厭沒規矩的人,還是要捏着鼻子和商人們打交道嗎?”
拜倫笑了笑,以溫和的語氣說道,“時代變了,再高貴的貴族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與他們眼中充滿銅臭氣的商人來往。他們之所以總是拿捏着禮儀不放,不過是因為他們暫時掌握着更高的話語權,不過是因為,在社交場上……”
“禮儀即權力!”
禮儀即權力。
這句話像跌碎在大理石地闆的水晶酒杯一般,讓在場一時陷入了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