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之前顔焱是想去他媽媽家裡看一下的。
他從小聽各種人讨論的内容,把呂錦的過往零零碎碎的湊了個整。但他無法感悟,無法共情。
人好有多好,壞有多壞,他不知道什麼情況會把自己的小孩一出生就送人,他也不知道送了人為什麼日後還會要求她贍養自己。他不知道呂錦抛下一切到外地打工是什麼心情,她期待的未來是什麼。
她生自己的時候又在想什麼。
可是今天見到了那些人,聽到那些話,他突然什麼都不想再知道了。
他的存在不被那裡的任何人接受,哪怕是看起來還算和善的那兩位。和周遭的口舌比起來,他們的善意不足以讓他們過了内心那道坎。對他尚且如此,更何況呂錦,或許對于他們來說,呂錦的死亡帶給他們的并不是傷感與痛苦,而是羞恥。
這麼多年他對呂錦是有恨的,可今天這些事情卻像一把鈍刀,費老大力卻隻能一點點磨着他的皮肉往裡進,每一刀都砍在他心上。
他仿佛聽見呂錦和他說,“你看到了嗎?你繼續恨我吧”。
所有的恨意瞬間像是一面放大鏡,把顔焱為數不多的惡照了個清清楚楚。他心裡說不出的酸澀。
兩人坐在回程的高鐵上,天氣沒有為他傷懷的情感做烘托,雖然已經是下半晚但豔陽高照的白天留下的清晰的視野仍然有所保留。
高鐵穿過一片片田,又穿過一座座城區。
顔藍青看到身邊的人怅然若失的睜開雙眼,他再次握住了他的手,寬慰道:“想不通就先不想了,時間久了都會放下的。”
顔藍青也恨過呂錦,或者說,他恨過他們家所有人,可現在看來,那些不過都是他情緒的宣洩口,一個無法安置的情感的承載點。
他其實沒有資格恨,不過是給自己逃避找的原因。世事無常,誰能保證這一生對得起所有人。
顔焱挪了挪身子,把頭靠在了顔藍青身上,聲音淡淡的,“我不恨她了。她沒有被父母好好愛過,所以她不知道怎麼愛我,我不怪他。”
她沒有被父母好好愛過。
顔藍青緊了緊手,一串熱熱的濕潤打在他的手背上。
顔藍青閉上了眼睛,他心裡現在也是亂七八糟。種種事情讓他心裡喘不上氣,這個家裡,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可恨,也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可憐。他隻覺得有什麼東西籠罩在上方。像黑色塑料袋,他好像在大棚裡。但他又覺得,大棚的頂總有一天會被掀開,他們這個家并不算暗無天日。
他低頭看着顔焱的腦袋,顔焱的頭上有兩個旋。小時候他和顔焱身高有差距,那時候他老是喜歡戳那兩個旋玩,現在時過境遷,顔焱已經和他一般高,他覺得或許早不該繼續把他當成小孩了。
這趟元旦之行和二人想象的大相徑庭。
顔藍青甚至沒有時間回味當時那個吻,一切就被引上了别的軌道,現在也好像錯過了那個時機,他沒再提,顔焱也沒有說。
喬靜給顔藍青打了電話,問了問情況。顔焱和他搖了搖頭,顔藍青會了意,沒有如實轉告。
隻說去送了她最後一程就匆匆離開了。
“你多安慰安慰顔焱,畢竟是親媽,總不可能真的沒有感情的。要是他不說,哎,算了,就不和他提了。”喬靜的聲音有些哽咽,她這些天也是痛心的。
顔焱和顔藍青對呂錦的記憶可能模糊不清因為歲數太小,可是喬靜回憶起往昔卻是曆曆在目。她記得呂錦第一次被帶到家裡來,孕肚還不明顯,漂亮的臉蛋讓人一看就喜歡上。喬靜不在乎她是什麼出身,她照顧她,和她聊的來。
外人看來呂錦就是一個愛花錢的花瓶,但是喬靜知道,她骨子裡是個踏實人。
當年她把顔焱抛下走,喬靜心裡震驚,但是想起她的過往,也能把這件事情合理化,事到如今,連人都不在了。喬靜心裡覺得這或許是老天爺終于看不慣她的這一生,選擇幫她做最後的解脫。
呂錦的離開,對于她的家裡人并沒有太大影響,這是很明顯的。但對于顔焱,顔藍青有些看不明白。
他一直覺得很簡單的顔焱,現在卻讓他捉摸不透。
兩人回了學校,出租車門好像一道控制情緒的閥門,砰的一聲關起,竟也宣告着顔焱情緒的終結一般。
原本陰郁的面孔一掃而空,又是那種明媚的笑容。
顔藍青伸手去提過他的包,顔焱沒有推脫。
元旦假期已經結束,明天又是周一,現在校門口不少玩完了回來的人,大多數臉上都洋溢着還沒消散的喜悅。
顔藍青再次看着顔焱臉上的笑容,他有種無力感,因為此時此刻他無法讀出這個笑容背後的情緒,他到底是真的放下了,還是在僞裝,如果是僞裝,他為什麼呢。
這裡沒有人不允許他的悲傷存在,他明明可以放縱他的情緒,他明明可以依賴自己,還是說這麼久以來,自己其實從沒能給過顔焱可以依靠的可能。
他眼睛微微眯起,看着顔藍青,“你,看起來很高興?”
顔焱表情沒有一絲閃爍,“談不上很高興,但我不傷心,起碼元旦前一天我們有美好的回憶。已經發生的事我無法改變,不應該讓他困住我,然後我又困住你。”
顔藍青聽着這個話,心裡不免又重新審視了一下眼前的人,這個他以為隻會被情感掌控大腦的人,再碰到這種事的時候,居然能讓理智占據上風,說出這些話。
他是有點大吃一驚,也有些慚愧的。
因為平心而論,他自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