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憫開蒙很早,三歲,路還走不穩,被先生領着在聖人畫像前跪拜,拜過聖人,再拜先生,先生拿筆蘸了朱砂,在他額頭點出一顆紅痣,開筆,寫一個“人”,再擊鼓,“咚”的一聲,他記得他是聽到了回聲。
祖母是要他時時刻刻在眼皮子底下的,上學當然是在家裡,先生住客院,尊師重道,當然是他日日步行過去尋先生。學滿三年,先生辭館歸家,他又拜新先生。新先生便是老山羊,頂讨厭的一個人。
同老山羊一起進劉府的,還有教算術和書畫的先生,教書畫的方先生同時也教他彈琴和對弈,騎馬射箭是不學的,祖母不放心。
三個先生裡,劉憫隻喜歡的教算術的胡先生,胡先生脾氣好,人也風趣,講究寓教于樂,很喜歡陪劉憫做遊戲。胡先生隻在劉府待了兩年,因為他的母親忽然病重,他得回鄉盡孝。胡先生離開後,劉府沒再給劉憫請算術先生,算術并不重要,劉慎的意思,略通即可,不必大費周章。先生還剩下兩個,老山羊除學識淵博之外再無好處,方先生倒是好,隻是有些沉郁,他是輕易不張口的人,偶爾張口,說的也是一些叫人似懂非懂的高深話。他是真名士,不太适合做先生。有一回,學畫鳥雀,方先生帶着劉憫往山裡去,因為方先生認為鳥籠裡的鳥不是真正的鳥,胸有成竹,沒見過真正的鳥,怎麼能畫出好的來呢?在山裡,劉憫踩到了蛇,而且似乎是毒蛇,到家就病了起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沒被咬到也怕。病好後,劉憫許久不拿畫筆,同老山羊倒是愈發親近起來。一兩個月後,方先生以養病為由,同秦老夫人告了辭。劉憫因那時心裡尚有餘怨,是以并沒有挽留。方先生走後不久,劉憫覺察到自己行事的不妥,心中負愧,然而為時已晚,且無法補救,無論怎麼做,對方先生都是一種折辱,不如不做。唯一能做的,是拒絕祖母再給他尋老師。他不想再學畫了。
所以新先生是他請給善來的。
先生不願透露名姓,因此以其号“蓮裳”稱之蓮先生。
蓮先生年約四十許,長須及腹,眉目秀麗,淡泊甯靜,頗見高士之風。
蓮先生是劉府的世交,即本地一名厚德長者,薦來的。說來倒巧得很。蓮先生很有一番坎坷身世,人間冷暖是嘗盡了,因此對世情灰了心,從此寄情山水,萬事不管。老鄉紳是蓮先生的紅塵故交,久不通音訊了,能再相見,是誰也想不到的事情。重逢是在萍城的山野間,多年不見,對面不識,好在柳樹下的背影是熟悉的,連忙過去問,一問,果然是故人,不由得淚濕長襟。當年少年郎,何等意氣?老來卻是這般窮困潦倒,老鄉紳悲從中來,決心襄助。接濟是行不通的,恰在此時,秦老夫人的書信送到了他的府上。這是雙全的好事,于是老鄉紳竭力玉成。好話不知說了多少,謊話也講,說什麼劉府待他有恩,如今用到他,他勢必要盡心回報,最後甚至用到了“求”字。盛情難卻,蓮先生隻得答應,原話是,“可以一試。”
蓮先生是名士脾氣,于是拜師禮這種瑣碎事便蠲免了。
才見面,不過說幾句話,蓮先生便要劉憫作畫,要看一看他的程度,因為他聽說劉府的少爺聰明過人,是個好胚子,又有向學之心,更是難得。
劉憫問畫什麼,蓮先生道随意,劉憫便塗了幾枝水墨雜花。
自劉憫落筆,蓮先生便一直瞧着,沒移過眼,劉憫收筆,他看着紙上的花,點了點頭。
缺點雖不少,但靈氣是有的,畢竟年紀小,這般已算難能可貴。
見蓮先生點頭,劉憫笑問:“先生以為如何?”
蓮先生依實作答:“形好,筆法不錯,虛實開合疏密還算工整,墨法上倒是稍見欠缺,不過這也并非一時之功,無須心急。”
“那就是還不錯喽?”
蓮先生點頭。
劉憫哈哈一笑,說:“先前畢竟用心學過的,能得這麼一句評價,也不算我白費了那些功夫。”言畢,回身看向善來,筆也遞過去,“你也來畫兩筆給先生瞧瞧,叫先生給你幾句指點。”
善來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一時愣住了,沒有動。
劉憫還維持着遞筆的姿勢,見此情狀,難免要皺眉頭。
“又這樣!怎麼這麼上不得台面?還不快過來?”
他這樣講,善來忙幾步上前接過了筆,抓在了手裡。
蓮先生也是沒想到。
善來站得遠,又低着頭,是以蓮先生并沒注意到,現今她到了眼前,想不注意也難。
如此美貌,又是這般湛靜靈秀,說是大家小姐也不為過,怎麼是個丫鬟?要是還會畫,就更奇了。
想必是個失意淪落之人。
善來攥着筆,徐步行到案前,向蓮先生施了一禮,“見過先生。”
蓮先生觀她行動,更笃定了先前想法,心中難免憐惜,于是應了一聲,又朝她點了點頭。
禮罷,善來便提筆向書案。
劉憫早退到一旁去了。
但是他的畫還在案上,那麼一張紙,把整個書案鋪滿了。
劉憫也覺察到了,于是便又上前,想給善來換紙,不料善來徑直接在他的畫上又作起畫來。
也是水墨,梅枝上喜鵲振翅欲飛,桃花下魚兒翻騰出水,波紋緊密水墨淋漓,蘭草邊是蟹,菊花葉底是蟋蟀,寥寥幾筆,卻氣韻生動,妙趣橫生。
這幾筆,可比先前的墨竹并牡丹更見功底。
劉憫照例是驚得說不出話,蓮先生的眼皮也禁不住跳了跳。
半晌,蓮先生才開口:“你這幾筆水墨,倒有幾分雲閣居士的風範……”
雲閣居士?是誰?
善來沒有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