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夫人點了點頭,以示聽進了耳朵裡。
劉慎也說完了話,再沒什麼好說的了,真的到了分離的時刻。
“你們去吧,常來信就好。”
隻這一句,别的不敢說,怕說多了,心軟下來,舍不得。
劉憫也這樣想,所以也是忍着,隻是腳将要邁出福澤堂時,耳朵裡忽然嗡的一聲,震麻了他,腿肚子也猛地一軟,腳崴了一下,他茫茫然地回頭,直愣愣地看圈椅裡坐着的人,直看了好一會兒,終于整個人又轉回去,回到椅子前,再一次磕了三個響頭。
真是最後一次了。
福澤堂裡安靜下來,一點聲音也沒有。
茹蕙觑着秦老夫人臉色,輕聲勸道:“老太太還是送一送吧……”
秦老夫人隻是搖頭。
茹蕙也不知要再講些什麼,閉了嘴不再言語。
好一會兒後,車隊将要出城門了,秦老夫人忽然一聲嚎啕,捧着帕子哭得止不住。
茹蕙吓到了,又是安慰,又是喊人去追馬車。
秦老夫人按住了她,斷斷續續地說:“别去……千萬别去……要是回來了,就是前功盡棄,前頭吃的那些苦,全白費了……再叫我受一回,不如死了……”
茹蕙隻能含淚寬解。
秦老夫人這一哭,劉憫是不知道的,要是能知道,就是打斷他的腿,他也要一路爬回祖母身邊去。
若無祖母,無有今日。
他知道祖母是為他好,他不願意叫祖母為他擔心,所以後面沒有再哭。
他最應該做的,是如祖母的意,立起來,出人頭地,隻有這樣,才不算辜負祖母,為了祖母,到别人家去,吃苦受委屈,全不算什麼,隻要能如祖母的意。
善來在馬車上,想的是,後日就是姚用的三七,按理,她該去祭祀,這一走,是去不成了,秦老夫人和她說,一定派人去,絕不會叫姚用墳前寥落,叫她放心,秦老夫人肯定不會說假話騙她,但她是親女兒,既活着,卻不親自到墳前祭拜,太說不過去。
但她已經賣身做了别人的奴仆。
主子不可憐她,她連上墳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想着,心裡好受了一些。
但是又想到,姚用去前,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千萬不要到京城去。
而眼下她正在往京城的路上。
姚用一定不會害她,不叫她到京城去,一定有其道理所在,她要是清醒,就應該聽話,此生絕不再踏進京城一步。
但她現在是不清醒的人了。
她總是忍不住想,其實自己并不是姚用的親女兒,姚用的孩子,是那個叫阿寶的……她身上應當很有些故事,隻是不太好。
可是再不好,也比稀裡糊塗過一輩子好。
我究竟是誰?又是從哪裡來?有怎樣身世?
隻要能弄清楚這些,便是死,也不要緊。
左右她如今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挂。
隻有秦老夫人的恩情要還。
要酬情,就要到京城去。
所以京城,她是一定得去,她的命,推着她往京城去。
同車的吳青玉看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抓起她的手,溫聲寬慰起來。
吳青玉身子不好,隻剩半條命在身上,她這半條命是她奶兒子的,所以她也跟着來了。
她當然得來。
劉憫不這樣想,他怕吳青玉死在半路上,好好的不行嗎,何必折騰這一場?他怕别的話不夠效力,所以對吳青玉直言不諱。
吳青玉也直言不諱,要真是為劉憫死了,那算她死得值,要不是,她這條命就是白扔。
話說到這份上,再說别的,也沒意思,所以吳青玉帶着她的包袱,出現在了車隊裡,同善來一輛馬車。
六輛馬車,三輛坐人,三輛裝東西,劉慎劉憫一人一輛車,善來與吳青玉同乘。
登車前,劉憫囑咐善來,要她警醒些,千萬看顧好吳青玉。
這是應當的,善來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但是上了車,卻要吳青玉來安慰善來的情緒,這使善來感到惶恐,再不敢将憂思擺到臉上。
好在自南向北,一路風景迥異,又是初秋時節,天高雲淡,景色豐麗,足以牽引人的心神,叫人無暇憶及傷心事。
萍城至京城,三千裡,路上走二十五天。
八月初三,大晴,善來自車窗望見了城牆上碩大的“宣成門”三個字,她握着手中的地理志,知道京城到了。
從宣成門到豐盛街禮部侍郎府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善來一直趴在車窗前,動也不動地朝外看着。
一切都是新奇的陌生的。
難免使人心中惴惴。
這是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
然而下車時,腳踩到青石闆上,是很實的一腳,踩在沙礫上,也踩在人的心上,幾十年後再回想,也還是帶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