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舅舅家,樂夫人臉上的笑意更盛了些,擡頭對劉慎道:“北邊老太太好幾回打發人過來,問老爺什麼時候帶着憐思回來,禮早備下了,就等見呢,依老爺看,咱們什麼時候過去?明日可好?”
樂家人也都是真心,樂夫人不能再生,以後還得指着劉憫,當然要親近些。
“老太太費心了。”劉慎微笑着道:“這事不急,路上辛苦,現在這副樣子,怎麼好見人?要是一時撐不住,人前失了儀,叫人以為是他心裡存了不尊重的意思,如何是好?先叫他歇兩天吧!過幾日休沐,都得了閑,再帶過去,好好認一認親戚,認識了,以後就有伴了。”
樂夫人笑着嗔道:“這話真不好聽,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失儀?”
劉慎但笑不語。
樂夫人閨名雅心,其父是當今首輔大臣樂源。樂源樂相公,可謂是天下讀書人的懿範,無數人的心之所向。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樂源出身不算高,家中不過農戶,往上數幾代,揀不出一個聰明人,盡是庸碌之輩,樂源卻是少年天才,十七歲時考中進士,名次不算好,因此隻是到地方任下層官員,但他畢竟是有大才之人,地方上多年穩紮穩打,步步擢升,更難得是有清明官聲,後來奉命入京,累任要職,四十歲登台入閣,功勳卓著。這是個一等一的能人,當時情形,諸王争位,人人奔走以求從龍之功,他卻正色立朝,不黨不群,且權力遞變之後仍屹立不倒,甚至榮寵更甚,一躍成為首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心術城府絕非凡人可比。
隻是能人的子女也不是個個都能成才。樂源幾十年一心撲在官場上,夫人是小門戶出身,不怎麼有見識,因此幾個子女裡,樂夫人已經算好的,不過天真憨直些,是太嬌慣的緣故,至于樂夫人的三個哥哥,除了最上頭的那位還得看些,餘下兩個全是半瓶子水,憑着有位好父親,四處作威作福,淺薄張緻,雖不至大奸大惡,口舌是非卻時刻少不了,頗讨人厭煩,這兩位面前,劉慎自己尚且要吃冷臉,劉憫還能得着好?劉慎當然是不願意劉憫受委屈,隻是不見,情理上說不過去,因此隻能先事慮事,求一個有備無患,不給人挑錯的機會。
這些樂夫人是不知道的。樂夫人的兩個哥哥始終覺得妹妹是受了委屈,即使劉慎懷珠韫玉風流慰藉——畢竟成了親,再好,也是有婦之夫,一旦牽扯上,名聲就壞了,何況樂夫人可不僅僅是壞了名聲,她是連骨肉至親都不要了,沒名沒分跟着的話也說得出口,好好的一個妹妹,讀了那麼些書,通文知禮,怎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皮的事?定是有人教唆!都是疼妹妹的好哥哥,如何不懷恨在心?但妹妹滿心想着嫁,怎麼忍心瞧她不如意呢?隻是那口氣始終咽不下去,但是當着妹妹的面,從來不說什麼,因為半點不肯叫她難過。他們不說,劉慎當然也不會說。
因此,劉慎微笑裡的微妙意味,樂夫人全然體會不到,她隻當丈夫是講俏皮話,是夫妻間的親密,隻有滿心的歡喜。
要說一時意會到些什麼,也隻有——
“我是太高興了!忘了形,竟把趕路的辛苦也忘了!拉着人說這麼久的話……”
手裡絞着帕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綠筠堂早收拾好了……憐思你是到那裡歇,還是先在我這裡睡下?呦!一時沒想起來,綠筠堂改了名兒,現今叫廣益堂了!”
叫綠筠堂,是因為四周遍植青竹,都是貴種,也不止青竹,梧桐松柏,芭蕉綠梅,四時青翠,窗紗都浸成碧色,也不止是翠,各色花木,紅黃粉白不斷,争奇鬥豔,香滿庭院,連鳥鳴也比别處清脆些。
當初修這院子,樂夫人是費了心的,想着給劉慎做書房用。劉慎當然是有書房的,隻是離怡和堂太遠。
書房是劉慎辦大事的地方,辦他的事,難免要見個把人,還都是男人,來來往往的,這就需要一個妥當的地方。這是沒法子的事,樂夫人沒什麼好說,但心裡終究有幾分幽怨。說起來,她丈夫的日常是很簡單的,不是在書房見人議事,就是在書房看書寫字,總之是離不得書房,一個宅子,雖說全都歸她管,但前頭終歸是男人的地方,她踏不進腳,也就見不着她的丈夫。所以她就想,在後宅,她的地方,也弄出一個書房來,能叫她紅袖添香。
這麼一個好地方,凝結了樂夫人的心血,現今給劉憫做卧房,樂夫人沒一點不舍。
“廣益堂,聽着就像哥兒住的地方,是不是?”
笑語盈盈。
劉慎卻遲疑,樂夫人為綠筠堂下的苦功,他是知道的。
“怎麼給他綠筠堂?我走前,不是定了語風軒?”
“當然是因為綠筠堂好啊!”樂夫人理所當然地道,“語風軒也好,隻是風一年四季地吹,一時半會兒沒什麼,長久的住,怎麼受得了?”
哪有這麼嚴重?
但她已這樣說了,也實在不必再說什麼來掃她的面子。
“那就綠筠堂吧,是比語風軒好。”
樂夫人聽了就笑,笑完了說,“現今可不是綠筠堂了!”
“好,是廣益堂。”劉慎笑着說。
他笑了,樂夫人就笑得更厲害了,笑得甜膩,望着他,眼裡全是濃得化不開的情義。
劉慎對劉憫道:“綠、廣益堂,你母親當初是下了苦功夫的,一草一木都計量過,如今叫你得了,不可不愛惜,可聽見了?”
劉憫低頭應是。
從回來,他就這樣一闆一眼的,她知道是因為什麼,雖說是為她好,她卻不很喜歡。繼子和後母,當中的确是隔了一層,她想要的,是沒有隔閡。她願意當劉憫的親母,也想别人都把她當劉憫的親母,一是為了父母子女間的和美,畢竟以後有幾十年要過,至于二,有些不好說出來,是她心裡非常隐秘的想法,那就是,如果人人都當劉憫是她生的,那前頭的那個人,便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