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流眼淚。
為了他,善來覺得自己不應當再動,起碼要等他不再哭了。
仲秋時節,北方的夜,已是是水一樣涼,但因為兩人的身體挨得是這樣緊,竟不覺到冷,因此很是一動不動地抱了一陣兒,直到善來趴不住了,打起晃來,劉憫才回過神,慌忙松開了手臂。
善來一得了自由,便活動着手腳往後退,站定了,擡起頭去看劉憫。
劉憫仍是坐着,善來看她,他也看善來,微微仰着頭,借着燈火,善來看見他微微抿起的唇,還有臉上蜿蜒的水迹。忽然,他抽了下鼻子,開口說:“今晚的事,你不要同别人講……”聲音啞得不成樣子,聽着很是可憐。
聲音可憐,人也可憐。
善來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就是先前,他雖然很哭了一陣,形容狼狽,但對上善來,也還是高高在上的姿态,擡着下巴瞪她,眼下卻很不一樣,愁眉淚眼,溫柔沉默,他因生得像母親,本來就有些女相,此時散着發,真同女孩子沒什麼分别了。
漂亮的女孩子,又一副可憐相,着實很能牽動人的情腸,見了,總要有幾分不忍心……看着他,自己也漸漸蹙起眉來。
“天冷,你回去睡吧,别凍着……”
他開口這樣講。
原本還不覺着,經他一提醒,忽然就覺到冷,身子陡然一顫,胳膊上起了雞皮。
“快回去吧。”他急聲道。
善來也覺得自己要趕快回去了,但她是奴婢,她又才下定了決心要做一個好奴婢,因此并沒有立即回去,先把杯子送回了茶盤裡,又折身回去給劉憫整被子,一切安置好了,才說:“我回去睡了。”
劉憫沒說話,隻是看着她,朝她微微點了下頭。
“少爺早些睡吧。”說畢,拿起燈,快步回暗間兒去了。
光源在她手裡,她離開了,亮也就不在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黑暗裡,劉憫睜着眼,一絲睡意也沒有。
善來委實驚到他了,她說的那些話……她不是信口開河,她是真的知道,知道他為什麼哭……
他一點兒也不願意到京城來,這裡不是他的家,父親也隻是陌生人,旁人就更不用講,隻有萍城的劉府,不,是祖母,有祖母的地方,才是他的心安之處,可是祖母一定要他過來的,祖母是為他好,他不能傷祖母的心,所以最終還是過來了。他知道這裡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是知道,和親曆過,到底不一樣。自虐一般,在他們旁邊,一整個下午,看他們共享天倫和樂融融……心裡疼得流血,但就是不走,睜着眼瞧着,任由他們撕他的心,然後更深夜靜時一個人痛哭。
哭是軟弱的表現,他先前頂瞧不上人哭,見了就不耐煩,那時候哪想過自己會有今天?
心裡的痛苦,不預備和人講,能同誰講呢?這邊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吳媽媽,身體差得那樣,叫人怎麼忍心呢?善來,倒可以算自己人,隻是,一個小丫頭,能懂他的心嗎?要是不懂,不過是白叫人看笑話。
她懂。
所以她說,她會陪着他,無論怎麼樣,她都會陪着他,不叫他一個人……
她很認真地向他許諾。
他忍不住去看那道隔扇,此刻她就在那道隔扇後面,隻要喊她,她就會答應。
這時候他才明白祖母的苦心。
憑她那句話,他勢必不能辜負她,一定得對她好。
隔扇另一邊,同樣決定了要對一個人好的善來,同樣沒有睡着。
她總覺得背上的水沒有幹似的,濕淋淋的,很叫人不舒服,還有他那副可憐樣子,時不時浮現眼前,惹得人心煩意亂,睡意全無……
真是好長的夜。
天亮得很了,葉上的露水已經全消了,但是屋中至今沒有動靜。
紫榆是寅時就起了,她一向這時候起,從來沒晚過,所以很不能理解有人竟然能睡到辰時快過了還不起,又不是小孩子……起這樣晚,活要做到什麼時候?要是傳出去,可怎麼辦?
她心裡發起急來,但轉念一想,路途辛苦,一時歇不過來,睡得久些,也是應當,無可厚非。這樣想着,心慢慢安定下來,停下了來回轉圈的腳。腳停了,她又想到,過了這樣久,洗臉水怕是已經涼了,伸手去探,果然,當即便吩咐小丫頭去換。那小丫頭端了許久的盆,胳膊早酸了,但是又不敢說,這會兒有了由頭,連忙端着盆,左腳絆右腳地跑走了。紫榆看見了,嫌她不穩重,待要罵,忽然吱呀一聲,身後的門開了。
門開後要怎樣,她早已想過了。
少爺能睡到日上三竿,奴婢也能嗎?管不了主子,還管不了奴才?
少爺金尊玉貴,所以開門的一定是奴婢,起這樣晚,耽誤大家的事,挨罵是活該。
不過也不能罵得太過分,落人口舌就不好了,她也不求别的,隻求眼中釘顔面掃地,以後想抖也抖不起來。
嘴已經張開了,可是……
開門的為什麼會是少爺?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了原地。
劉憫看見她這副呆樣子,心想,這人是個蠢的,他當然是喜歡伶俐人,當下就不怎麼高興。
“愣着幹什麼?”
臉上平淡,聲氣兒卻不怎麼好。
紫榆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應了一聲後急忙領人入内。
洗臉梳頭漱口,挑衣裳戴物件。
都好了,紫榆還把先前備下的那些罵忘掉,時不時地往暗間兒瞥一眼。
那地方她住過幾天,想起來就恨。
“怎麼不見善來?還沒起嗎?不太好吧……”她笑了一笑,對身旁一個小丫頭說:“你過去瞧一瞧,催一催……”
劉憫正欲往外去怡和堂定省,聽見紫榆的話,已經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
對呀,怎麼還沒起?這麼多人走動,也沒把她吵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