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黛見了人,心中十分的納悶,先前那陣勢,分明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怎麼這會兒又喜氣洋洋?但她畢竟是世家出身的大夫,十分懂為醫之道,不該問的不問,因而也是笑臉相迎。
不是什麼大病症,不過是帶下病,濕熱下注,隻是對何夫人來說,這病處實在難以啟齒,病狀太不雅,不敢找大夫看,隻找懂門路的婆子要偏方治,早先倒好過一陣兒,不料後來又反複,且壞得更嚴重了,于是越發不敢找大夫來瞧。得了這個病,做女人的尊嚴簡直喪失殆盡。
丈夫嫌她,再不同她宿在一處,仿佛她是什麼穢物。已然夠難堪了,然而還不止。
妯娌們多,平日裡聚在一處,難免會生出些龃龉,嘴上不說,心裡卻都記着,她又是長嫂,管着家,更礙人眼了,她是站得正行得端,她們揪不住她的錯漏,隻能暗地裡咬牙,她也不當一回事,她們能把她怎麼樣呢?可自從她們知道了她的病,情況就不一樣了,像捏住了把柄,再吃癟時,就得意洋洋地把話引到這上頭,話裡都是好意,給她薦醫生,又說知道一個偏方,似乎是真心為她着想,實際怎麼樣,彼此心裡都清楚。隻要提起她的病,暗地裡咬牙的人就變成了她。
要隻是妯娌們,也還能忍受,說到底,都不如她,翻不出什麼風浪來,真惹了她,還能反擊回去,給她們點苦頭吃,也還能出氣。可恨的是不止妯娌,連婆母,做長輩的人,不高興了也拿這個來敲打她,說她諱疾忌醫,是她不肯看大夫,一直不好,才惹得男人厭棄。女人才最知道怎麼叫女人疼,把她的痛處擱到明面上讓人瞧,讓人笑……老虔婆,心偏的沒邊兒,自家的女兒是寶貝,别人家的就是草了嗎?可是再恨,也隻能忍,還得賠笑,人後不知哭過多少回,恨到極處,也天也怨上,她究竟犯了怎樣的大罪,要受這樣的苦。
楚青黛淨了手,坐下開始寫藥方。
何夫人站起來穿衣裳,系扣子的時候,手抖個不停,臉也沒血色。
即便同是女人,也還是難堪。
藥方遞過去,楚青黛便告辭。
何夫人的臉依舊白着,她沒有講挽留的話,隻是攥着藥方問:“隻要吃了這藥,我的病就能好嗎?”
楚青黛搖了搖頭,說不能,“隻是有助益,要想盡快根除,還是得靠外敷,夫人稍待,我這就回去搓丸藥,弄好了便送來給夫人,夫人睡前放進去,時候久了,一定能好。”
何夫人聽了,攥藥方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牙齒也緊緊咬着。
真的能好。
楚青黛騎馬回了醫館,她的幹娘,醫館的女東家,胡夫人,見了她,很是驚奇,問:“怎麼這會兒就回來了?不是說得待好些天嗎?人已經好了?”
“還沒好呢,回來是為另一樁事。”說着,忍不住就笑了起來,兩步上前,挽住了胡夫人的胳膊,喊了一聲幹娘,興高采烈地說:“這次去得可真值當!雖說請我過去是給侍女瞧病,可是看過了侍女,又給侍郎夫人瞧了病,方才還看了都察院禦史夫人,幹娘,我瞧我離聲名大振不遠了!到時整個興都的貴婦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胡夫人聽了,也是一樣的高興,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說:“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一直等着呢!”說着換了聲氣,咬牙道:“可恨你家那幫人有眼不識泰山,當初竟那般欺辱你!就是為了報仇,你也得闖出一番名堂來!你越争氣,他們臉上就越好看,到時候我一定親自過去瞧,看看他們還是不是當初那副嘴臉!”
楚青黛卻說:“他們跟我不相幹,我不管他們,我隻想着将來有出息,有能力報答幹爹幹娘,也叫世人都知道,我祖父有的可不止是荒子孱孫,我要日後世人再提起他,頭一個想到的是我,而不是旁的人旁的事!”說着,她挺直了脊梁,松開了胡夫人的胳膊,“幹娘,不說了,我配藥去了!”
待搓完了藥,已是暮色四合,正當時。
楚青黛将藥收進瓷瓶裡,騎馬去了樂府。
何夫人這會兒已緩了過來,有心力施展她的玲珑手段,拉着楚青黛的手,感激的話如潮湧,又叫下人置飯,說要親自作陪。
應當答應下來的,可是時機不對,隻能推辭。
“夫人賜飯,實是天大的榮幸,隻是為醫者的本分不能忘,劉侍郎府上尚有我一名病患,我離了她這樣久,這會兒不能不過去瞧瞧,她的病雖然好了些,可依舊兇險着呢!”
既如此,何夫人也不好再留,連忙叫人取診金來,親自交到了楚青黛的手裡。
一個小匣子,相當的有份量,楚青黛掂在手裡,推測應當是黃金。
“些許心意,不成敬意,還請笑納,要是日後我真能好,一定另有重謝。”
既是診金,楚青黛收着也不心虛,果真笑納了。
出了樂府,楚青黛又策馬直奔劉府。
還是先前走的那個角門,這會兒門戶緊閉,因為是夜裡,楚青黛不疑有他,徑自上前叩門。
敲了好一陣兒,手都有些疼了,門裡頭才終于有了聲響。
“誰啊?”
楚青黛忙道:“我是府上請的大夫。”
“大夫?”這一句說過,門裡頭的人停了好一會兒才又開了口,“您稍等,我這就去請示。”
是請示而不是通報。
楚青黛覺察出不對來,心裡隐隐有些不安。
直過了一炷香,門後才終于又有了動靜。
“那位的病已經好了,不需要再看大夫了,您請回吧。”
楚青黛真驚到了,真是聞所未聞,就是皇宮大内,也沒有攔大夫的。
難道是因為生病的隻是一個丫頭,他心有怠慢不願意開門?
要真是這樣,心未免太黑,人命也敢漠視!
楚青黛壓下火氣,搬出樂夫人來,“我是要見侍郎夫人,夫人正等着我呢,請再代我通傳一次。”
不料門後那人道:“那更不必了,夫人早離府了。”
“什麼?”
門外許久沒動靜了,應當是已經走了。
張二叮囑了同伴兩句,再次提了燈籠去找霍大。
霍大是府裡的管事,見張二來,就問:“怎麼,又有人來?”
張二搖了搖頭,說不是,“是我心裡有些不安生,雖說主子們都離了府,咱們一切小心為上,可是不能連大夫也不放進來啊!出事怎麼辦?人命關天呐!”
霍大一聽,又吹胡子又瞪眼,罵道:“我怎麼跟你說的?這麼一會兒就忘了!”左右看了看,見沒人,壓低了聲音,耐心地講:“這不是你能管的事,别再過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