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載春秋,不過彈指。
香漓已經完全融入了妖界的生活,卻又始終遊離于其外。她不與任何妖族深交,除了翎夫人偶爾造訪,她的木屋幾乎與世隔絕。黑市喧嚣,而她獨居山崖,推開窗便是妖界終年不散的紫色霧霭,偶爾有飛鳥掠過,卻從不曾停留。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黑市裡一個隐秘的傳聞。
見過她的人,都忘不掉那一頭如霜似雪的白發,和那雙在暗處微微泛光的金瞳。她極少下山,偶爾出現在醉妖閣,也隻是安靜地替翎夫人處理文書,從不與旁人交談。時間久了,妖們便給她起了外号——
白夜仙姬。
有人說她是青丘狐族的遺孤,因血脈不純被放逐;也有人說她是犯了天條的仙婢,逃到妖界避禍;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宣稱曾在月圓之夜,看見她站在山巅,白發翻飛如妖火燃燒,周身環繞着不屬于妖界的靈光。
香漓對這些流言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她習慣了獨來獨往,除了每月固定去醉妖閣處理文書,其餘時間都閉門不出。她的木屋外被她自己設下了迷幻陣,尋常妖族踏入便會陷入幻境,繞來繞去最終又回到原點。久而久之,再沒妖敢輕易靠近她的住處。
翎夫人偶爾會帶着酒來找她,兩人對坐在窗前,一個慢條斯理地搖着雀翎扇,一個安靜地煮茶。
“你倒是會躲清靜。”某日,翎夫人搖着雀翎扇踏入木屋,見她正低頭煮茶,袅袅霧氣裡,那張臉依舊清冷如畫。
香漓擡眸,唇角微彎:“這裡很好。”
“外頭那些小妖,可都對你好奇得很。”翎夫人抿了口酒,似笑非笑,“前幾日還有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妖,信誓旦旦說要破了你的陣法,把你請下山。”
“然後呢?”
“然後?”翎夫人嗤笑一聲,“在陣裡轉了三日,最後餓得現了原形,被路過的商隊撿了回去。”
香漓輕輕“嗯”了一聲,沒再接話。
翎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香漓,你就不怕哪天來個厲害的,真破了你的陣?”
香漓擡眸,金色的眼瞳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清冷:“那就換一處住。”
翎夫人大笑,扇子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啊,真是油鹽不進。”
翎夫人今日不同往常。那柄從不離手的雀翎扇擱在案頭,鎏金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青瓷盞,敲出一串不成調的清響。更反常的是,她眼角那抹慣常的譏诮竟化開了,像冰面裂開一道細縫,洩出幾分真實的愉悅。
“今日有什麼喜事?”香漓将新焙的雪芽推過去。
孔雀藍的廣袖突然拂過案幾,“昨兒得了件大貨。”她壓低嗓音,紅唇彎成刀鋒般的弧度,“夠買下小半個黑市。”
香漓垂眸濾茶,水汽模糊了神色:“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傻丫頭。”鎏金護甲勾起她一縷白發,“錢算什麼?我愛的是一錘定音時——”扇尖突然點在她心口,“那些不可一世的家夥,跪着求我的模樣。”
翎夫人身上有一縷腥甜血氣,香漓指尖幾不可察地僵了僵,這是禁藥鎖魂香的味道,去年她替翎夫人謄寫賬冊時見過,一兩抵萬金,專用來囚禁大妖元神。
算了,别管了……
“明日我會下山。”她突然起身,白發掃過翎夫人驟然陰沉的臉,“夫人請回吧。”
“香漓。”翎夫人突然拽住她一縷頭發,力道大得幾乎扯斷,“你猜為什麼我能容忍你五年?”鎏金護甲摩挲着她後頸,“因為你這副……”呼吸噴在她耳畔,“明明厭惡至極卻不得不乖順的模樣……”
藤簾在風中簌簌作響。
香漓輕輕掰開那根手指:“茶要涼了。”
翌日,香漓下山處理文書,這日案牍堆積如山,待她合上最後一卷賬冊時,醉妖閣的喧嚣早已沉寂。她揉着酸痛的手腕起身,忽然僵在原地。
血腥味太重了。
那股鐵鏽般的腥氣纏繞在鼻尖,像毒蛇吐信般揮之不去。她攥緊袖口,指節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五年了,她早該對這種事麻木的。
可今夜的風太冷,像極了那個她逃離京城的雪夜。
“……就看一眼。”她對自己說,“若傷得不重,立刻就走。”
九重禁制鎖鍊在月光下泛着幽藍,翎夫人的孔雀翎印記在鎖芯處若隐若現。香漓咬破指尖,金芒在血珠裡流轉。每道符文崩裂時,她心口便灼燒般劇痛,待最後一道禁制解開,冷汗已浸透裡衣。
推開門的一瞬,腐臭混着血腥氣撲面而來。
庫房裡堆滿貨物,泡在琉璃罐裡的妖瞳幽幽發綠,牆上懸挂的龜甲刻滿痛苦咒文,甚至還有一整張剝下的狐皮,尾巴尖還滴着血……香漓強忍惡心,徑直走向最裡間的玄鐵箱。
她以血畫咒,符紙“嗤”地燃起青火。箱蓋緩緩開啟——
箱内蜷縮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隻鹿妖,卻與尋常鹿妖截然不同。他的角斷了一截,晶紫色的鹿角如琉璃般剔透,左角纏繞着銀白色的靈藤,藤蔓上還綴着幾朵未謝的靈花,此刻卻因失血而漸漸枯萎。白衣早已被血浸透,傷口潰爛發黑,最駭人的是心口那根金針——針尾延伸出一條細細的血線,殷紅的液體正一滴一滴落入箱底的玉壺,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香漓的指尖微微一顫。
翎夫人說的“大貨”,原來是他。
她伸手,輕輕拂過鹿妖的額心。刹那間,一道古老的印記若隐若現,卻又在轉瞬之間消散無蹤,香漓的眉頭愈發緊蹙。
她下意識伸手想拔針,卻聽身後傳來“吱呀”一聲——
“我當是誰呢。”雀翎扇骨冷不防貼上後頸,翎夫人甜膩的嗓音裡淬着毒,“小狐狸的鼻子倒是靈光。”扇面陰影裡,孔雀尾羽的紋路正扭曲成鎖鍊形狀。
香漓的瞳孔微微收縮。餘光裡,庫房四面牆上的獸皮不知何時全都轉向了她,那些空洞的眼眶中亮起幽幽綠火。
“啊呀,或許不該叫你小狐狸?”翎夫人的指甲突然暴長三寸,劃過她耳際時帶起一絲白發,“但你這白發金瞳,總不會是人間哪個山溝裡蹦出來的吧?”扇骨“咔”地展開,露出内側密密麻麻的倒刺,“你究竟是什麼人?”
香漓沒有動。
雀翎扇的尖刺抵在她的頸側,再進半寸就能刺破血管。可她連睫毛都沒顫一下,金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庫房裡泛着冷光,像是淬了冰的刀鋒。
可香漓隻是緩緩從懷中取出一物。
護心鱗。
鱗片在她掌心泛着淡淡的金芒,表面流轉着古老而神秘的紋路,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
翎夫人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
“天界龍族的護心鱗……”她聲音輕得近乎呢喃,随即又尖銳起來,“而且還是王族血脈!”
“翎夫人果然識貨。”
香漓突然翻轉手腕,鱗片邊緣擦過翎夫人指尖,立刻灼出一道焦痕。“現在它是你的了。”她聲音很輕,卻讓牆上蠢動的影子全部僵住,“換兩件事。”
翎夫人的目光在護心鱗和香漓之間來回遊移,貪婪與警惕在她眼底交織。最終,她輕笑一聲,扇尖稍稍撤開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