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倦歸是那種情緒過了就懶得再想的人。

霍則深的死對他而言是完完全全的負面情緒，想多了隻會加深他精神上的負擔，所以他會刻意剝離那種感受。

可現在的“身臨其境”讓林倦歸腦海裡下意識閃過霍則深消失在海面的那一幕，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

林倦歸知道自己在發抖，他竭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沉穩：“可能得麻煩你扶我去一個看不到海的地方了。”

“你怕海？”穆彰有種最近的努力全都白費了的感覺，與此同時更多的卻是後悔自己之前居然沒有做過調查。

林倦歸這會兒是笑都笑不出來了，他深深喘了一口氣才穆彰：“你有請心理醫生過來參加宴會嗎？我可能需要幫助。”

穆彰趕緊擺擺手讓身邊的人都散開，獨自攙扶林倦歸來到渡輪内部的房間。

林倦歸捂着胸口，他知道自己反應有些過激，可他實在控制不住。

不知不覺間林倦歸的額頭已經挂滿細密的汗珠，他垂着眼睛，渾身發軟，差點兒要倒在電梯裡。

穆彰緊緊摟着林倦歸的腰，這會兒他的心情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心疼，總之很複雜，所以他也格外沉默。

等回到房間，穆彰把林倦歸放在沙發，去倒了杯溫水過來，單膝跪地，喂林倦歸喝了半杯。

“好一點沒有？”

林倦歸緩過神來了，他沒想到穆彰還有這麼體貼的時候，對他說了聲“謝謝”。

危滟收到消息後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看見穆彰陪在林倦歸身邊的時候她還有些意外，沒想到宋婕的心理疏導對他還挺有用，至少知道要對Omega溫柔一些了。

林倦歸和危滟以前在落宸山莊的時候沒有正式打過照面，但是林倦歸從危滟這兒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他以前的心理醫生也總是這樣一副對什麼事都事不關己懶得搭理的模樣，不過對待工作的時候還是挺上心的。

危滟點開光腦，“你好林先生，這是我的職業資格證。”

林倦歸掃了眼虛拟屏幕，笑容勉強又客氣，“危醫生你好，請坐。”

危滟和穆彰交換了個眼神，穆彰心領神會地開口：“結束了給我發消息，能不能繼續參加宴會都沒事，還有兩個小時渡輪啟程，到時候我派飛行器把你送回去。”

穆彰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的确有讓林倦歸改觀，覺得他好歹像個人了。

但這是林倦歸的生日宴會，如果壽星本人都不到場豈不是給人看笑話嗎。

“我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你先去忙吧。”

穆彰眉頭緊鎖，離開的時候順便把房門給帶上了，确保林倦歸和危滟能放心談話。

林倦歸盯了危滟幾秒鐘，簡單直白地說出自己的需求：“心理醫生一般都有鎮定藥物吧，我現在很需要，你會給我麼。”

危滟搖頭，“這是管制藥品，沒有正當理由我不能随便給你。”

“那我告訴你原因，你會不會轉身就把我們的談話告訴穆彰。”

林倦歸眼底晦暗，表情非常認真，危滟亦是，她像是在判斷林倦歸是否在說謊，畢竟她師妹之前可是領教過林倦歸的惡劣性子。

出于對職業的尊重，危滟對林倦歸保證說：“我不會，宋婕把你和她之間的談話告訴穆彰是因為他是你的Alpha伴侶，這是法律允許的，不算違背職業道德，你當時的情況很危急，她不能不想辦法把你從崩潰邊緣拉回來。但我可以保證你對我說的話不會從我口中傳出去，這是我對客戶的忠誠，也是我給自己定的規矩，你如果願意相信我的話，可以向我傾訴。”

林倦歸眼神動了動，像是在考慮把真話說出來的風險。

他已經是個謊話連篇的騙子了，多一樁少一樁都無所謂。

如果他不處理當下的情緒很可能會壞事，他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辛苦經營的成果毀于一旦。

林倦歸閉上眼睛調整呼吸，他摘掉眼鏡揉了下眉骨，像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才說：“我的愛人，死在了海上的一場風暴裡。”

Omega的眼淚幾乎是在一瞬間飙出來的，砸在他幹淨整潔的西裝外套上。

男人呼吸都在顫抖，他用手掌撐住額頭，緊緊咬着唇，像是到現在還不願意相信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邊。

危滟趕緊抽了幾張紙遞給林倦歸。

林倦歸接過紙，他的腰徹底垮了下來，整個人都很頹喪的樣子，“已經過去很久了，可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裡，我沒辦法把他忘掉。我知道這次穆彰來這裡過生日是為了讓我開心，但我無法裝作若無其事地看着海面，每次我都會覺得他在海面看着我，我會覺得自己無所遁形。”

這份苦痛無法在短時間内解決，盡管林倦歸已經在調整，也看見了和愛人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把他當成活下去的支點像尋常人一樣吃飯睡覺，可午夜夢回時他依舊無法說服自己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房間内的機器人檢測到了林倦歸崩潰的情緒，它過來詢問林倦歸是否需要幫助。

林倦歸的眼神冷了一瞬，他像是反應過來了，扶着額頭對危滟繼續說：“我剛開始遇見穆彰的時候以為這場噩夢可以結束的，他很紳士，也很溫柔，但後來我發現事情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樣，我每天都在恐懼與驚恐的狀态下度過，我以為他是拯救我的神，可他……”

危滟皺了下眉頭，她不知道林倦歸為什麼能把話題從已死的愛人那兒轉移到穆彰身上。

看見旁邊待命的機器人之後她立馬察覺到了不對勁，擡手把機器人的電源關掉了。

危滟算是徹底搞明白了，迅速分析了一下林倦歸此刻的需要。

“我會讓助理盡快把鎮定藥物送到船上來，你想繼續參加宴會，是嗎？”

林倦歸擡起頭，眼裡沒有任何如他自己所描述的恐懼害怕之類的神情，他依舊沉浸在失去愛人的痛苦中，穆彰從來就不是他的選項。

“是，這對我很重要。”

危滟讓林倦歸先上床躺好，如果林倦歸不希望來賓們發現他的反常就需要一小段時間的催眠。

“你應該安慰過自己許多次，如果無法逃避過去的陰影，也不願意面對，那就暫時忘記吧。”

危滟的助理很快把藥送過來了，穆彰還在那邊招待賓客，有不少人都好奇林倦歸怎麼沒到場，穆彰笑着解釋說林倦歸今天可能不太舒服，在房間裡休息。

“叫醫生過來看了嗎？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啊。”梁杉越顯然很關心林倦歸的狀态，眉頭輕輕皺起，上下打量着穆彰，像是在懷疑是不是他做了什麼手腳。

穆彰沒有氣惱，他讓梁杉越稍安勿躁，“如果他不舒服我也不會強迫他出面，我們感情很好，梁先生不用太擔心。”

梁杉越挑了下眉像是很不屑，葛淼此時上前在穆彰耳邊說了些什麼，穆彰“嗯”了一聲，對身邊的賓客說：“我有些事要處理，你們自便。”

穆彰快步來到林倦歸所在的房間，見林倦歸的狀态比之前好了很多，稍微松了口氣。

“我取消了在甲闆上的活動，也讓人在宴會廳的窗戶上貼了磨砂膜，你……還可以嗎？”

林倦歸眼皮泛着粉，很明顯是哭過的樣子。

“嗯，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些，衣服被我弄髒了，我換一件。”

林倦歸換了套繡有淺金色風荷暗紋的雙排扣西裝，他和穆彰今天選的禮服顔色和配飾都以白金為主，低調不失優雅。

服務生送了冰袋過來，林倦歸放在眼睛上輕輕點着，穆彰問這樣會不會損傷視力，林倦歸搖頭，“快速消腫而已，要是我看不清你扶着我？”

“好。”

前去宴會廳的路上，穆彰對林倦歸說：“撐不住也别逞強，你隻用露一面就好，剩下的我來。”

林倦歸臉上挂着得體的笑容，他對往來的賓客點頭緻意，泛粉的眼皮被眼鏡遮擋着，根本看不出什麼了。

“這裡是我的戰場，哪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

當初林倦歸和穆彰提出結婚的時候就說過，穆彰需要林倦歸出席的場合他随叫随到，現在正是最為關鍵的時候，林倦歸可不能掉鍊子。

穆彰扯了扯唇，他應該為林倦歸的契約精神感到欣慰，可為什麼更多的卻是複雜？

林倦歸在那麼難受的情況下都要履行合同義務幫他緩解易感期會是因為在乎穆彰嗎？

穆彰心裡明顯有了另一個答案，然而他不相信林倦歸能對他毫無感情。

就算林倦歸完全是為了利益，他也承認過第一次見到穆彰的時候感覺不一樣。

可穆彰對林倦歸太差了，在穆彰身邊林倦歸從來沒有放松過，對他來說穆彰就是一位挑剔又嚴苛的上司，對他沒有任何容忍度可言，還弄傷了他的一雙眼睛，令他的人生失去了那麼多機會。

穆彰感到愧疚。

最開始接受林倦歸的結婚提議時穆彰隻把林倦歸當成一個普通的合作對象，他以為林倦歸會和那些膚淺的Omega一樣看見他就貼上來，知道自己是誰之後就輕而易舉說喜歡他。

但林倦歸完全沒有。

他竭盡全力向穆彰展示自己的能力，讓穆彰不要對他帶有偏見，就算兩人說話的時候有些冷場也會盡力帶動氣氛。

林倦歸把自己當人看，就算穆彰低視他，瞧不起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

實話實說，在林倦歸身邊的時候穆彰是很放松的。

然而穆彰輕而易舉糟蹋了林倦歸的努力，把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穆彰感到遺憾，他也很想彌補，這個生日宴是他送給林倦歸的驚喜，可他好心辦了壞事，林倦歸把這一切當成了驚吓。

林倦歸并不知道穆彰的心态轉變，當他的目光掃過宴會廳裡的人時發現了站在角落裡的少年。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林倦歸看到霍則深的時候都會覺得他在朝自己熟悉的模樣長大。

少年注視着林倦歸，發現林倦歸看見他之後露出清淺好看的笑容，用口型對他說了句“生日快樂”。

霍則深在林倦歸挽着穆彰的手臂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就沒想過要出現在林倦歸面前。

他見證過林倦歸的痛苦，所以對林倦歸的Alpha沒有任何好感，他怕自己去和林倦歸說生日快樂的時候會忍不住對穆彰翻白眼，這樣隻會讓林倦歸陷入尴尬的境地。

霍則深在乎林倦歸，所以他不會這樣做。

不過霍則深發現林倦歸望過來的時候眼睛比之前要亮了一些。

他在心裡安慰自己，或許他對林倦歸來說還挺重要的。

這是霍則深第一次參加大型聚會，過來之前福利院的老師還特意為他選了一套不算合身的黑色西服。

和前幾個月相比霍則深已經沒有那麼瘦弱了，西服對他來說有些小，他和今天來參加宴會的這些人顯得格格不入。

或許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但他又不想錯過這次能見到林倦歸的機會。

所以即使霍則深知道他不該出現在這裡也還是過來了。

“剛剛你說，甲闆上有什麼活動。”林倦歸收回視線，轉頭看向穆彰。

穆彰“嗯”了一聲，問林倦歸怎麼了。

林倦歸對他笑了下，“我的确有些害怕，但你精心準備的活動如果就這麼廢棄了，我會覺得很可惜，我會克服心裡的恐懼的，所以不要取消，可以嗎？”

和霍則深對視的那一刻林倦歸好像沒那麼怕了。

以前林倦歸想過很多次，為什麼他能在這裡遇見和愛人長得一模一樣還同名同姓的少年，去過巴達之後他心中的疑問被解答了一部分，可現狀讓他無法靠近霍則深，隻能遠遠扶持他。

方才危滟給林倦歸催眠的時候林倦歸有很強烈的抵觸心理，嘗試了幾次還是失敗之後林倦歸坐起身，他對危滟說：“我不想忘記有關他的任何事情。”

這樣的結果并不令危滟感到意外，她把助理送來的鎮定藥劑交給林倦歸，不忘叮囑他說：“如果可以的話以後你能每周來我這裡進行心理治療嗎？希望我能幫你緩解一些痛苦。”

“嗯，可以。”

藥劑讓林倦歸的情緒變得不那麼洶湧，他的感官都開始變得遲鈍，像是緩慢的沸水劃過林倦歸心尖，他知道很煎熬，但他隻能靜靜看着并苦中作樂。

林倦歸不想再壓抑他的感情了，他為什麼一定要告訴自己不可以呢？

隻要他想，他就什麼都可以。

現在有霍則深在身邊，林倦歸可以告訴自己過去的記憶是可以被覆蓋的，霍則深還活着，他沒有死，這就夠了。

接下來林倦歸要做的是讓霍則深避免被主角團利用并獨自赴死的劇情，既然霍則深這條線已經向他這邊偏移了這麼多，他要為自己創造的因果負責。

穆彰發現林倦歸的确放松下來了，他和那些賓客往來交際的時候依舊信手拈來，完全看不出剛登船時那副腿軟的樣子。

這是林倦歸十九歲的生日，短短半年時間他從一個籍籍無名的Omega站到現在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