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媽媽依禮謝過後便退下。蘇稚宜卻總覺得二人雖是奴恭順、主體貼,但雙方總有些虛無缥缈的客套,像隔了層什麼似的,總不如劉氏見了小女兒衡月身邊的媽媽一般自在。而後至國公夫人的華貴偏廳,蘇大姑娘也遵循與長輩用飯的規矩,有問有答,即便一桌子沒見過的美食珍馐,也吃相優雅,劉氏對此是頗為滿意。
暮色漸深,蘇稚宜因明後蘇南要來上京城赴任禮部右侍郎之職,她不便繼續住在程府,預備回飲華軒收拾行囊,以備搬至蘇府。而靖柔早知蘇姐姐的行程安排,未免獨自在家中晚香樓寂寞,月前便與信國公長女陳銜月約好今日留宿于陳家,故此刻她并未同母親唐夫人和蘇稚宜上馬車回程府。蘇稚宜攙着唐夫人上了馬車,這時大門裡走出一位媽媽,還跟着兩三掌燈丫頭,連唐夫人都撩起簾子看外面的動靜,蘇大姑娘見此不敢怠慢這通身氣派的媽媽,客套道:
“這位媽媽好,這麼晚了,可是國公夫人有什麼話要帶?”
那媽媽從小丫頭手裡接過個大木盒子,笑着解釋道:“我們夫人給大姑娘準備了見面禮,是一套琉璃制成的茶具,圖個新鮮。夫人說您走得急,特讓我給您送出來。”
幾人就着燈光,一眼瞧出那暈開的紋樣自然靈動,像水墨畫似的絕非凡品,二人推辭好一番功夫,蘇大姑娘才敢接。趙媽媽見蘇稚宜收下禮物後,那媽媽還無離去之意,一下子猜到她在等賞銀,而蘇大姑娘想賞,卻不知給多少才算體面,雙方一時竟僵持不下。趙媽媽得了車裡唐夫人眼神示意,立刻遞上個足有八百錢的荷包給那媽媽,笑眯眯地走上前道:
“有勞鄒姐姐辛苦走這一趟,這點錢就當請姐姐和丫頭們吃茶買點心。”
鄒媽媽得了小費,才喜滋滋離去,又留國公府的幾個小丫頭在原地,說叫一同跟着程府的馬車掌燈,護送唐夫人一行,安排妥當後才昂頭回了國公府,又趕往信國公夫人處聽候差遣。劉氏坐在桌前,擺弄午後新送來的幾箱珠子,按她的規矩,要将各樣打磨過卻未經雕琢的珍珠、寶石、湖泊蜜蠟等先呈上來過目,隻挑出少許品相極佳的,由她親自串幾個手钏玩,而後再将她挑剩下的各自擡去漱玉齋和金玉堂處,分批制成發飾、頸飾後再搬回成品給她。
那漱玉齋與唐家的金玉堂齊名,是一從宮中離職的老師傅,與徒弟們合夥在上京城開的一家珍寶店。從皇宮中出來的老師傅脾氣古怪,每月隻接待五戶人家,需等上兩個月方可制成取走,且原材料不夠名貴的還會被拒絕。不僅如此,這漱玉齋隻接與皇族沾親帶故人家的訂單,連劉氏都是沾了姐姐襄親王妃的光,漱玉齋這般高姿态,還是吊足了上京城富賈豪紳的胃口,引得衆人趨之若鹜。
劉氏又命丫頭紫芝明日請金玉堂的師傅上門,将一顆上好珍珠鑲在喜鵲登枝團扇的手柄處,衡月的加翡翠,而紅寶留給銜月。待紫芝應下,幫着撚金線的丫頭綠芝輕聲打抱不平道:
“夫人,您也太擡舉蘇大姑娘了。蘇家并不顯赫,蘇南雖官居禮部侍郎,可不過是四處巴結來的,這大姑娘也遠不比她的弟妹得蘇南歡心,在臨川城也是多遭人冷落白眼,許多官宦勳爵人家的宴會也鮮少有人請她。依婢子看,蘇大姑娘的母親柳氏懦弱,空有皇後娘娘外甥女的名頭,可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受了委屈打罵也沒人撐腰,忤逆的名聲也不好,您何必拿那麼珍貴的琉璃茶具送她呢?”
劉氏依舊對光審着一枚菩提籽,面不改色地問回來的鄒媽媽,她奉上茶盞後,才極老道地回說:“您是主人,想送什麼都使得,原不該我插嘴。隻是蘇大姑娘的容貌才藝皆無甚出挑,自我介紹時還長篇大論的不守規矩,雖說她的話有幾分道理,可那麼張揚的做派,屬實不像個安分的大家閨秀。程家仁厚,唐夫人拿蘇大姑娘當小貓小狗似的愛惜着,不過面子上的功夫。那國公府祖傳的琉璃茶具,還是陛下的高祖母所賜,如此厚禮确實擡舉了。”
紫芝裝了方才劉氏所吩咐的幾顆珍珠寶石,也幫腔道:“旁的公子小姐見了您,都老老實實自報姓名和父親的官職,偏蘇大姑娘不幹,非要強調母親柳氏如何,刻意賣弄。程家喜歡她,不是念着柳夫人舊情,便是她讨了程二姑娘的好,唐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罷了。”
國公夫人自軍營中長大,雖說二嫁至信國公府後便着重教導孩子們的禮儀,對禮數周全的世家子女另眼相看,可骨子裡還是格外欣賞通權達變的跳脫性子,又暗笑這些下人眼皮子淺,看東西不透徹,便換了問法道:“你們說了許多,無非是挑剔蘇大姑娘的出身和不守規矩,除此之外,你們真正讨厭她嗎?”
鄒媽媽幾人想了會兒,皆言不至于厭惡,隻不過是直來直去的真性情,這蘇大姑娘在上京城交際圈,反倒是少有的坦誠實在、恩怨分明,叫人很欣賞尊重。劉氏喝了口茶道:“這不就是了。名聲這東西最虛僞,可好可壞,全在有心之人如何引導。你們嘴裡的不守規矩,在我看來卻是侍母至孝、知恩圖報。再說,得蘇南寵愛有什麼用?真正住上京城程府裡頭、有能耐站在我面前的,還不是蘇南一直看不順眼的大姑娘?咱們和程府關系好,才叫你們以為唐姐姐好脾氣、對誰都好,可你看禮部尚書府的女兒王敏姿跑程府這麼勤快,何時見唐夫人和靖柔對她這麼親近?靖柔有潔癖,除了蘇姑娘,可曾見靖柔将自己的衣裳首飾給别人穿戴?這就是蘇大姑娘的本事。你們往後見蘇姑娘,都客氣些,不得無禮。”
一行人趕忙應下,又聽鄒媽媽講起陳年舊事:王敏姿愛往程府跑,還總親手制鞋子、香囊之類過于私人的物品,打着唐夫人的名義,送給她兒子子程宴川,卻皆被拒絕。後有王姑娘當着衆人的面,哭訴放出“唐夫人不收她王敏姿的手工繡品便是嫌棄她”的話,弄得唐夫人下不來台,又不想叫人說欺負小輩,便礙于情面揀了一兩樣刺繡收下,之後唐夫人不願同尚書府扯上關系、欠敏姿人情,便快速回贈了過季但還算值錢的發簪,速速了結此事。
國公夫人打了哈欠,沒興趣聽下去,便壓低聲音吩咐鄒媽媽道:“對了,還有一事也很重要。我方才與蘇大姑娘讨論女學的學案,很得公主歡心不假,可真正去女學授課的女官,卻有可能混進貴妃的人,陽奉陰違。國公爺聽說此事,安貴妃和昭陽公主素來不對付,蘇大姑娘又明顯站隊公主殿下,到女學開課時,兩邊的人難免會直接杠上。你去傳話給銜月,她是咱們信國公府的女兒,不必害怕,但也千萬别摻合在裡頭,明哲保身最要緊,這也是國公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