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思卉正坐在劇院舞台上發呆。
現在是下班時間,其他人都已經早早離開了。
明天,她會去嶽氏祖宅,完成自己表演生涯的最後一場演出,然後和自己的資助人嶽懷筠女士坦誠布公地說明自己接下來的規劃,也和自己過去的人生好好告别。
和桂思卉一樣,她的祖父阿桂也曾是劇院的一個普通演員。
他原本是街頭藝人,妻子很多年前去世,兩人唯一的女兒愛上了一個青山軍校出身的軍人。可結婚沒多久,那位軍官就在一次任務中犧牲,抛下了懷着桂思卉的愛人。
禍不單行,在獨自撫養桂思卉十年後,這位桂女士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這場病燒完了軍官留下的撫恤金和阿桂畢生的積蓄。為了不再給家人添負擔,她放棄了治療,選擇了自殺,徒留父親與年幼的女兒相依為命。
當初為了治女兒的病,在老東家的寬容下,阿桂和劇院簽了一份十年的合同,并預支了這十年的工資。
結果病沒治好,祖孫兩人還背了一身的債。
喪妻喪女的打擊徹底耗盡了這位苦命人的心力,老人沉默地為劇院工作了五年,卻依然沒能擺脫厄運。
在六年前的某個夜晚,阿桂死于一場毫無預兆的污染性異端事件——一枚被受洗者帶入九漣撫的二級污染源意外出現在阜乾灣碼頭,從青環區表演回來的阿桂成了這場一級異端事件中唯一的死者。
就這樣,桂思卉失去了人生中的最後一個親人。
不過,桂家人的厄運似乎随着阿桂的死亡徹底終結。在那場異端事件中,偶然回到九漣撫的蒼穹異事局評估部總負責人嶽懷筠恰好見到了十五歲的桂思卉,在知曉女孩坎坷的身世後,她決定資助這個孩子。
這樣看來,桂思卉或許應該在六年前和嶽懷筠一同前往燧陽,從此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十五歲的她說服了嶽懷筠,決定先留在九漣撫,替祖父清償那份債務。
一方面,桂思卉清楚,那位慈祥的女士或許願意幫助自己還清債務,但他人随心而起的饋贈不能依賴一輩子,她一時半會還不起這份恩情;另一方面,燧陽是非富即貴之地,孑然一身的她到底和嶽家沒有血緣上的聯系,自己未必能在那裡站穩腳跟。
從這方面來說,桂思卉比大多數人都要清醒。
況且,嶽懷筠的資助是實實在在的,她完全可以利用學業完成前的這數年時間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麼,而不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中如履薄冰地長大。
就這樣,桂思卉在九漣撫的公立學校完成了基礎教育,同時抽出時間兼職劇院戲團的表演任務——她确實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學業與表演能完成得一樣出色,學校的老師和劇院的成員都很喜歡這個堅強的女孩。
去年,劇團的合同已經到期,嶽懷筠也回了一趟九漣撫,專門來找她談論未來的規劃。
桂思卉很感激這位善良的長輩。
不單單是因為那份自六年前起的資助幫助她渡過了人生中最困難的時間,并且嶽懷筠還真心真意地關心着自己的前途,替她打算,而不隻是給她錢。這位德高望重的異事局評估專家實實在在地惦念了她這個孤兒六年。
但當她告訴嶽懷筠,自己想報考蒼穹最好的執行者學校——天問曜學院時,對方卻露出了錯愕的複雜神情。
“為什麼想考天問曜學院呢?”嶽懷筠問她。
“因為那是您的母校啊,”桂思卉不假思索道,英氣的眉眼中閃爍着堅定,“而且,做執行者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希望……阿爺身上發生過的事情,不要再發生了。”
聽完她的話,嶽懷筠沉默了很久,才發出一聲歎息。
“思卉,你是個好孩子。但我希望你能多為自己想想,不要因為我的緣故,或者是過去的事情,而草率地定下前程……不是說做執行者不好,隻是,你要靜下來,問過自己内心究竟想要什麼。”
那時,距離天問曜學院在九漣撫的招生統考還有一個舊紀年,嶽懷筠也沒有直接替她做決定,而是讓她在這一年裡好好準備這次統考,也想清楚自己究竟适不适合這條路。
如今,距離天問曜學院的招生統考就剩一個月。
經過一年的努力,桂思卉一邊工作一邊備考,攢下了一部分未來的學費,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恰好嶽懷筠又因為葬禮的事情回到了九漣撫,她還是想借這次演出的機會,當面和自己的資助人解釋,她一年前的決定并不是輕率定下的。
想到這,桂思卉終于從漫長的回憶中抽身,她坐在昏暗的舞台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現在,她想再最後排練一次舞蹈。
明天的葬禮開始前,她需要演出一場遊龍送靈舞。
龍形象在九漣撫具有特殊的圖騰意義,連青山軍校的校徽都是蛟龍紋樣。
而在九漣撫一些比較講究的人家中,無論舉辦什麼儀式,在開始前都會請人跳遊龍舞。
不同的儀式有不同的遊龍舞,比如婚禮和葬禮開始前的遊龍舞就在形式上有很大的不同,婚禮前跳的是遊龍送喜,葬禮前跳的是遊龍送靈。但這些表演的内核終究大同小異,都是由一位舞者出演遊龍的形象,向先祖祈願,保佑儀式的順利。
為了避免繁瑣,遊龍舞一般隻需要一位舞者出演,服裝與道具也盡量簡化,隻需要一件十幾米長的輕質遊龍長衫和簡單的布景,九漣撫的大多數人家都出得起這個錢,隻求一個心誠與心安。
當年,在阿桂的葬禮前,桂思卉就跳過一次遊龍送靈。
時隔六年,這支舞對她而言依然具有特殊的意義——嶽懷筠幫她送别了至親,所以這一次,她也想為對方逝去的親人跳舞祈福。
舞台上一片漆黑,桂思卉閉上眼睛。
她無數次演出過這支舞,音樂在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流淌。
在不存在的節拍中,她擡手,緩緩合十,随即撐開,向前一個翻身,此時并未穿在身上的長衫似乎真的在她身後飄起。
踢腿,轉圈。
停頓,又接一個俯身。
她與腦海中的伴樂融為一體,舉手投足間帶着祈福的虔誠。
桂思卉幾乎将那熟悉的旋律輕哼出聲。
直到這個曲段徹底結束,她半跪在地上,掌心貼着膝蓋,等待着腦海中的音樂間隙。
就在這時,舞台的頂燈驟然亮起,落在桂思卉的身上。她有些驚訝地睜開眼睛,便看見了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竺诏。
他就像一個安靜的看客,沉默地欣賞着她的表演。
不用管我。
桂思卉看見對方遠遠地朝自己比了一個口型。
雖然有些意外,但她确實沒從這位“道具師”身上感受到任何惡意。竺诏鼓勵般地朝桂思卉眨眨眼,看向她的目光是平靜而欣賞的,于是她也把他當作了一個真正的觀衆。
片刻,間奏結束。
台上的“遊龍”再度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