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艇上,嶽戈和邵華茗的對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邵珺把頭轉向窗外。
他原本不想來參加這次葬禮。
并不是說自己對童年好友的死毫不在乎,他隻是覺得,人死如燈滅,一群人大張旗鼓地給一捧灰舉行什麼儀式沒有太大意義,不過是寄托生者的哀思,于死者而言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嶽津渡那家夥肯定不會講究自己死後的排場,還不如把這些信用點花在活着的人身上。
他也是這麼和母親說的,結果就是被大哥邵琛和二姐邵玟揪着耳朵輪番教訓了一頓,讓他嘴下留情,不要在這時候觸嶽家長輩們的黴頭。
說得多好聽,邵珺想,不知道的還以為邵家人和嶽家人關系有多好。隻是暗自打量駕駛懸浮艇的嶽戈,他又有些想不明白,嶽家真的有那麼看重嶽津渡這個毫無政治根基的孫輩?
或許這麼說有陰謀論的嫌疑,但邵珺确實不相信嶽家人會對這個家夥的死有太多傷感。按他的猜測,嶽家把這場遲來的葬禮宣揚得人盡皆知,無非也隻是借機給其他備選繼承人一個露面的機會,從中選出一個足以撐起嶽家門面的後輩。
換句話說,嶽家人對嶽津渡死訊的痛心未必作僞,隻是這場葬禮的表演成分更多罷了。
這樣漫不經心地想着,邵珺給自己塞上了耳機,聽着洛斯裡克新生代歌手麥麥的新歌《深藍之眼》,漫不經心地欣賞着九漣撫的山林風光。
他十五歲那年曾來過九漣撫。
後羿公學的升學假長達三個舊曆月,還沒有任何作業,所以當初的四個人利用這個長假,繞着蒲公英座星雲把四個大星系都逛了一圈,水商座自然也不例外。
當時的嶽津渡給他們介紹過,受舊紀元文化影響,九漣撫多自然景觀,遍布星球的大小水系孕育了種類繁多的植被。以淮邑湖地區為例,山林中的樹種以淮榕為主,百年老樹比比皆是,湖心的那顆更是有千年的曆史。
邵珺放眼望去,滿山林木交錯、枝葉繁茂,但細細觀察就會發現,構成山林的淮榕樹遠比它看上去要少得多——圍繞粗壯的深灰色樹幹,是那成百上千的落地氣根,才構成了“獨木成林”的壯觀景象。
可壯觀同樣需要代價,上了年紀的淮榕長得太過巨大,那參天的樹枝就成了植物的負擔,隻能生出氣根支撐着它們,在榕樹的生命系統漏洞各處打上補丁。可盡管如此,它仍然需要被護林工人定期剪去部分新生樹芽,打上金屬支架,以避免主體被枝系駁雜的樹冠拖垮。
所以,百年以上的淮榕幾乎沒有獨立存活的能力,全靠人為幹預才能苟延殘喘,對這種植物來說,越是茂密,就越接近垂暮;越是繁實,也越瀕臨腐朽。
打個諷刺的比喻,這看似宏偉的環湖淮榕林,實際上就像一群癱在維生艙内半死不活的老家夥,還被費勁吊着它們的人類拉出來欣賞自己的慘狀——當然,這話就很煞風景了,所以邵珺那時沒把它說出口。
畢竟喜愛九漣撫風光的林鶴心真的會把他打進維生艙。
而如今故地重遊,那些随着閱曆增長而産生的更大逆不道的想法,也終歸還是被他埋在了心底。
沒多久,懸浮艇就抵達了嶽家祖宅。
這座深山别院占地并不大,整體看上去有明顯的仿古痕迹,被設計成了白牆青瓦的徽派建築,隻是礙于九漣撫潮濕的氣候,那些看似木質的雕梁與畫柱其實都是用外形相似的高強度複合材料模仿而成的。
嶽戈熟門熟路地繞進地下空間,停放交通工具的位置已經被零散的陌生車輛占滿,他隻好把懸浮艇停在了最深處的角落。
“那是?”
邵華茗跳下懸浮艇,恰好看見幾個人從旁邊的車輛上搬下幾個大箱子。
嶽戈看了他們兩眼,才不确定道:“是劇院來的老師?”
劇院的人是他姑姑嶽懷筠和大嫂梅疏憶負責聯系的。梅疏憶早些年當過話劇演員,和劇院老東家有些交情;嶽懷筠則是資助了劇院的一個小姑娘,隻是嶽戈沒親眼見過對方,也不認得她在不在旁邊的車上。
再次見到這位特勤組組長,紀伯倫一個沒留神,差點把箱子砸手上,旁邊的浦洛瑟夫使力掂了掂才沒造成意外。
是的,從車上下來的幾位,正是先前在九漣撫大劇院的浦洛瑟夫一行人,在竺诏的光學扭曲能力僞裝之下,嶽戈壓根沒認出這幾位班律瑟威的故人。
嶽鵬池眼尖,很快認全了嶽戈和邵家姑侄,臉上堆起了不自然的笑:“是,是,我是九漣撫大劇院的新老闆,嶽鵬池。”
聞言,邵珺脫口吐槽道:“那個在畫舫上裝嶽老先生孫子的?”
他聲音不大,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嶽鵬池:“……”
正在搬東西的其他幾人相互看了一眼,隻好當作沒聽見。嶽戈也不想和一個小孩子計較這個,也假裝無事發生的樣子,打完招呼就帶着人離開了。
這個原本跋扈不羁的嶽少爺杵在原地,僵着臉摸了摸鼻子,一邊瞥了眼旁邊氣定神閑的竺诏,見對方面色不變,才悄然松了一口氣。
還好主教大人不計較這種小事。
另一邊,邵珺和邵華茗很快在嶽戈的帶領下候在了電梯口。
“嶽先生,邵小姐,還有……邵小先生。”
一位打扮幹練的亞麻短發女人走了過來。
邵珺從那貴氣莊重的面容上判斷不出對方的年紀,隻見她站定後朝着幾人微微欠身行禮,身後,一位秘書打扮的中年女人也跟着行禮。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位女秘書的長相有些眼熟。
“溫眉中将,明秘書,幸會。”
嶽戈很快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怔愣片刻後便滴水不漏地回了禮。
聽見這個名字,邵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溫眉,蒼穹委員會下屬軍委會代表之一,火羽座艦隊中将。
這位溫中将據傳是蔺家舊部,是蔺修清早年在軍部任職蒲公英座戰區總指揮時一手提拔上來的,不出意外的話,幾乎可以算得上是蔺家嫡系官員。隻是後來因為政見不合,她與蔺修清的關系始終比較微妙,經常在軍委會高層會議上鬧出不愉快,直到蔺修清被調任異事局,溫眉留在了軍部。
她也因此在蔺家出事後及時抽身,沒有被清算。
在蔺家滅門案後,溫眉沒有接過其他任何世家的橄榄枝,而是對外營造出了一副完美的清流形象,隻是很長一段時間内,她的仕途也止步于此。如果不是蔺家的倒台導緻最高委員會空出了太多職位,加上溫眉的能力與履曆堪稱無懈可擊,一番糾結之下,其他三家也隻能捏着鼻子給了她這個委員代表的位置。
顯然,嶽戈對于溫眉的出現有些驚訝,隻是後者讀懂了他的困惑,體貼地開口解釋道:“今天算是我不請自來,隻是嶽老校長畢竟是我的前輩,他的親人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我也想作出些表示。”
這話于情于理都挑不出毛病。
溫眉确實是青山軍校畢業的。
可要說她和嶽關山之間有什麼交情,那也不太可能,畢竟她進入軍部的時候,嶽關山早已卸任軍委會會長的職務,賦閑在家了。
顯然,這隻是溫中将的借口,但也是嶽戈無從反駁的借口。
倒是邵華茗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溫眉女士,您和嶽老先生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