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像前的紀伯倫整個人快埋進地裡了,生怕被人看出他肩膀抖動的原因其實是在憋笑,無人注意到他手心的灰白羽毛正在瘋狂扭動着,做着卑微又絕望的抗議;蔺君儀是演得最賣力的那個,全然不顧死者的臉面和自己的死活——反正沒其他熟人認得出他和渡鴉,隻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渡鴉;至于浦洛瑟夫,他的麻木并不作假,隻是來源于旁邊的兩位奇人罷了。
屋頂的渡鴉把自己身上能閉的眼睛都閉上——此情此景,他還不如真死了。
這下,整個葬禮隻有竺诏得到樂子的局面達成了。
看着三位盡力或勉強盡力的表演者,梅疏憶愣愣地看向旁邊這位名義上的劇院道具顧問,不确定地問:“這也是劇院業務的一部分嗎?”
“當然,我們在配套服務上從來追求細緻入微。”
竺诏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聞言,不遠處的紀伯倫肩膀抖得更劇烈,耳根都憋紅了。
一定要繃住啊,笑出聲的話會被嶽家人叉出去吧!
其他人不論,至少渡鴉是真的很想把這三個顯眼包連着竺诏一起叉出去。
“……也差不多了,讓他們停下來吧,”一身黑色正裝的嶽關山不急不緩地走到竺诏身邊,低聲道。後者微微一笑,對着地上的三個人擺手,于是号哭聲戛然而止,三位氣氛組收放自如,面色平靜地回到了竺诏身邊。
半點看不出剛才那堪稱浮誇的撕心裂肺。
在場的其他人更加沉默了。
行伍出身的嶽關山直覺敏銳地掃了竺诏一眼,很快又淡定地收回視線。倒是這位受洗者挑了挑眉毛,察覺到了對方的懷疑。不過嶽關山沒有主動開口,他自然也不打算說什麼。
不管這位老委員長在想什麼,似乎看上去沒有挑明他身份的打算。
這就有點意思了。
在人群簇擁下,老者望着那口棺木,背影挺拔地站在原地,似乎是沉入了某種思緒之中。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敢打擾他,直到過了許久,嶽關山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對着門口出聲。
“鵬池,過來。”
他的語氣平直而沉靜,如同一塊永遠不會被動搖的頑石。
縱然在待人處事方面還沒有太多功底,但嶽鵬池最起碼的眼力見還是有的,聞聲乖巧地站在嶽關山身邊,恭敬道:“爺爺,我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一處,或震驚或不解地看着兩人。
梅疏憶抿了抿嘴,抓緊了丈夫的手。
這句話基本代表了嶽家對嶽鵬池的态度:作為一家之主的嶽關山認下了他,那麼過繼的事情可以說是闆上釘釘了。隻是,在親孫子的葬禮上迫不及待地表明态度,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而且從嶽家夫婦臉上抑制不住的驚訝神情來看,這大概是老爺子自作主張的決定。
誰也猜不透嶽關山的用意。
紀伯倫下意識捏了捏手中的羽毛,卻發現它對此沒有太多反應,異常地平靜。
屋頂之上,渡鴉自然也聽見了嶽關山的話。
他摘下了衛衣兜帽和黑口罩,山林中的風拂過異化造就的白色長發,帶動頸部細密遍布的羽毛。
自從被污染成異端之後,他的感官就發生了不可逆的變化,原本的眼睛逐漸失去作用,幾乎看不太清事物,視覺轉而依附于滿身的灰白羽毛,通過羽柄處張開的羽眼視物。
渡鴉輕撚起一片羽毛,看見了自己如今的樣子:口罩之下的五官被羽毛遮蔽,隻留下那雙沒有光彩的黑色眼睛,臉側垂落的耳翼也昭示着他不再是人類的現狀,讓人幾乎難以将這副面容與曾經那個面容清秀的青年聯系起來。
哪怕他站在家人面前,他們也未必認得出他。
所以,或許是異端化的思維減淡了關于親緣的感知,渡鴉反倒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難過。
如果嶽家人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繼續往前看,他也不會介意。
畢竟他已經不再是嶽津渡了。
靈堂之中,看上去最為驚訝的是邵珺和林鶴心。
尤其是後者,在見過畫舫上嶽鵬池嚣張跋扈的那面後,她是極其不願意看到眼前這一幕的——童年好友早逝,屬于他的一切就這麼輕易地被另一個人拿走。
可這畢竟是嶽家的家事,林鶴心沒有立場去質疑嶽關山的決定。她也隻能深呼吸,将心底的憤懑平息下去。
在場的其他人也心思各異。
隻有竺诏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當然,不是因為嶽家過繼的事情,而是到現在,他劇本中應該出場的另一位主角遲遲沒有出現。
按照受洗者教會的命令,SW-005今天會在嶽家祖宅制造一起涉及在場所有人的污染事件。由于他和巫慈向來不對付,對方不會把任務的執行細節透露給他,所以他也不清楚污染事件的發生方式,隻能通過這位教會長老的異端能力判斷,他多半不會親身到場,而是寄生在某個來賓身上潛入。
但竺诏到現在都沒有發覺在場任何一個人的異常,甚至,連密切關注着嶽家祖宅的進化号也沒有發覺異常。
SW-005說到底隻是一個六級影響力異端,他的異動如何瞞過三個七級影響力異端?
總不能是這家夥見他鐵了心攪局,破罐子破摔地打算放康斯坦丁的鴿子?
……也不是沒可能。
竺诏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或許是異端能力帶給自己的自信,他并不覺得巫慈的手段能糊弄得了他,如果對方真的因此放棄了行動,他的目的也算成功了。
抱着這種輕松的心态,再一次地,竺诏打量了一遍靈堂内的所有人。
然後在某個毫無防備的瞬間,對上了嶽鵬池看向自己的目光,這位對他始終畢恭畢敬的準教徒嘴角突然拉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竺诏心頭一跳。
巫慈沙啞的聲音在他的回憶中響起。
“雖然那個叫嶽鵬池的家夥資質沒有那麼突出,但至少,他膽子夠大,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