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浮現于圖層之上,于是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停滞的畫面往前播放,隻是時間暫停的不真實感還是殘留在紀伯倫的意識之中。他再次看向浦洛瑟夫,方才那微妙的氣質在對方的身上一閃而過,又在一瞬間消失了。
黑發青年撐着腦袋,皺着眉頭閉上眼睛,身上看不出半點受傷的痕迹,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那詭異的景象還清晰地烙印在紀伯倫的記憶之中,恐怕他這輩子都很難徹底忘卻了。
“浦洛瑟夫!”渡鴉趕忙飄了過來,他打量了一圈對方身上的,确認了一遍這家夥确實什麼傷都沒受,才松下了一口氣。
隻是他一口氣沒松完,又意識到了什麼,驚呼道:“你傷呢?他沒打中你?”
紀伯倫愣在了原地——怎麼可能沒打中,這家夥腦袋都被打下了半個!
“不知道,”浦洛瑟夫的聲音有些沉悶,紀伯倫與他對視,隻看見一片清澈的茫然,“……我不知道。”
這是紀伯倫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種陌生的神情。
在他的印象中,浦洛瑟夫是一個無所不知的解答者,一個永遠可靠的同伴,應該露出這種神情的隻會是紀伯倫自己。
不對,紛亂的思緒再度充斥他的腦海,浦洛瑟夫的狀态完全不對。
就在這時,煙塵中一前一後走出了兩個身影。
竺诏拍拍自己身上的灰,目光掃過三個人,最後落在了浦洛瑟夫身上。
“多謝。”
沒有人知道這家夥在謝什麼,倒是一旁的桂思卉露出了些許古怪的神情,深深地看了浦洛瑟夫一眼。由于她現在顯露出的是異化後的本相,紗狀的膜物質籠住了她手中頭顱的大半張臉,以至于進化号三人沒有一個認出她就是桂思卉。
“是克裡斯蒂女士出的手?”渡鴉還在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
竺诏笑了笑:“誰知道呢?”
“……你們剛才看到了什麼?”說着,紀伯倫心頭突然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其他人的反應實在是不太對勁。
時間暫停一般的奇異景象對他的沖擊太大了,紀伯倫難以理解渡鴉和浦洛瑟夫的反應,他驚疑地看了他們兩眼,一個大膽的猜測浮現在他的腦海。
隻有他一個人看見了屍體複活的情形,連浦洛瑟夫本人都沒有這段死亡的記憶。
可竺诏那副笑眯眯的樣子又讓紀伯倫實在不敢确定這個設想,隻能先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收攏在一旁,警惕這個瘋子接下來的舉動。
突然,許久未出現的女聲在浦洛瑟夫的腦海響起。
“你們先離開嶽家,越快越好。”
純白的霧氣随着這道聲音一同升起,河流般漫過了所有人,也擋住了他們視線。白色的影子立在廢墟的殘柱之上,巍然不動。在她的身後,深藍色的金屬巨人穿過霧氣,冷冷地俯視着庭院中的一切。
竺诏如有所感地擡起頭,“白魔女”的化身朝向他所在之處,那張沒有五官的臉詭異地給人似笑非笑之感。一道隻有他們兩個人能夠聽見的聲音回響在他的腦海。
“下不為例,竺先生。”
嶽家祖宅外。
坐在直升機内,嶽關山讓秘書打開了連接南嶽艦隊指揮部的通訊頻道。
“水商座恒星級巡航要塞還有五分鐘抵達目标位置。”
老者用指尖輕輕敲擊顯示屏,雄渾的聲音在艙内響起:“讓聽春那邊盡快把人撤遠,建築坐标發過去,要塞就位後立刻向目标發射軌道炮。”
年輕的秘書面露不忍。
淮邑湖四周的古樹和嶽家祖宅本身都屬于景區保護單位,每年給嶽氏主家創造的旅遊業價值難以估計,這一炮下去,蒸發的是嶽家在九漣撫大半市值。更不用說這樣毫無預兆地動用高危武器引來的輿論危機,會多大程度上動搖嶽家在水商座長久以來艱難維護的聲譽。
“您确定嗎——”
對上嶽關山沉靜的目光,秘書閉上了嘴,老老實實地把命令傳達下去。
坐在靠座上的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憂慮的那些。
大片的榕樹林依然矗立在低矮的丘陵之上,對即将到來的毀滅一無所知,從今往後,它們大概再也不需要接受來自人類的維護了。
嶽關山擡起頭,恰好看見嶽懷筠沉默地走進艙内,滿身塵土,灰白的頭發上還沾着血迹。這位經驗豐富的執行者很快戴上了接入異事局頻道的耳機,拿起數據筆,回到了自己的身份之中。
位于爆炸中心的紅光逐漸熄滅,隻留下一片刺眼的餘暈,她閉了閉眼睛,終于冷靜下來。
嶽關山記得那個女孩,那個被妹妹資助的孩子。事到如今,安慰總是蒼白的,直升機内的其他人都沒有再說話,隻聽見嶽懷筠的聲音響起:“須臾之書錄入編号了是嗎?六級污染源……初步評級為,五級影響力異端,SW-328……”
“懷筠,你先休息,”嶽關山不容抗拒地打斷了她。
嶽懷筠安靜下來。
她抹了一把臉,把耳機摘下,捏入手心。秘書遞給她一杯溫水,等她再次平複呼吸,輕輕地接過杯子。
機身的振動在水面漾起微弱的波紋。
從業幾十年,嶽懷筠見過太多太多的異端案例,每個編号背後都是一段慘烈的故事,她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
沒過多久,她重新拿起數據筆,開始在平闆終端的評估草案上記錄輻射儀與生物巡航标記傳來的數據。
就像自己六年前在赤鸾做過的那樣。
或許是機身的顫動讓她無法落筆,字迹從顯示屏幕上劃開去,始終沒能寫下足夠清晰的數字。嶽懷筠攥緊筆杆,又松開,妥協般地放下,最終面無表情地望向那座白牆青瓦的建築。
在光域對沖廣角屏障包圍下,暗色的天幕籠罩在所有人的上方,光束寂靜地從天而降,轟鳴聲在端在短暫的空白後緊接而至。
嶽戈沉默地轉向這位長輩,嶽懷筠的目光中看不見幾分悲傷,取而代之是平靜至極的死寂。
“我沒事。”
她倚在靠座上,眼神放空地看着嶽家祖宅被淹沒在滿天灰塵中,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卻是半天沒能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