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曼華從沒想過,有天自己會給個老頭做姨太太。
進門的頭一天,她見到自己名義上的孩子,他溫和有禮,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對于她這個,他爹新娶的五姨太,他沒有表現不滿,高高的個子微傾,朝她見禮,滿是恭敬。
這個剛留學回來的進步青年,渾身充滿無處安放的熱血,總是不自覺流露出天真。
實在讨人喜歡。
不但宅子裡大大小小的人喜歡他,三天兩頭,便有外來的學生聚攏在一塊兒,他們談天說地,針砭時弊,一直到日頭落下去,仍興緻高漲,哪怕隻是說出“道别”二字,都甚感遺憾。
鐘曼華從小樓探頭,羨慕他,也羨慕他們的集會。
老爺總不在家,上頭還有好些頗有力量的太太,沒有人在意她這個新來的生面孔,于是她每天到處走,仿佛有人追着趕着,哪裡來的外力催促她,剛回來的少爺還沒走遍這座宅子的時候,她已經囫囵完這個家的情形,将枝條伸到了院外。
“你做什麼?”
某日她從外邊回來,剛立上牆頭,便看見他從林子裡出來。
花樹很知收斂的,長到離牆還剩一大段距離的地方停下,給人留一點餘地。
他的朋友們呼喊着他的名字,也快從林中穿出,她立時瞪眼叫他噓聲。
平日裡跳慣了的牆頭,這會兒卻不順腳,她一落地便扭到腳脖子,疼得憋不住,聲音細細的,也足夠聽清了。
那些朋友一見忙問怎麼了。
“太太傷了腳。”
他這時才上前來,光明磊落的,要朋友搭把手,很快将她背上瞧大夫。
“你們家怎麼回事,出一趟門還得刀山火海地闖啊?”
等大夫來的時間,見她在這麼多人面前緊張,便有朋友笑着打趣。
他叫下人包了一袋子冰,輕輕按在傷處:“大門沒限着你,幹什麼要去上刀山下火海呢?”
鐘曼華腼腆地一笑,這笑讓他記起來,她其實也是個和他們差不多年歲的女孩子。
而且她看起來還确實童心未泯呢,瞥一眼外圍那些不相幹的人,兩手輕輕攏在嘴邊,眼睛像海棠花兒一樣笑開,悄悄告訴他們:“因為,好玩兒。”
貪玩的代價就是,從此她身後多了兩條小尾巴,無論走到哪裡,但凡她擡頭瞄一眼牆,她倆立刻就會哄着她到别處去。
就是走大門,也鮮少有能夠甩掉她們的時候。
不過和她的收獲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
鐘曼華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得到了更多關于老爺,關于這個家,關于這個社會的消息。
她知道他在國外時的女同學,是他的戀人,這兩位,幹淨得就像晨光中的露水。
所以也像露水一樣短暫,她勾勾手指,就叫其中一滴混上墨漬。
你們也不過如此,她想。
她并不為毀掉一個前途大好的青年而忏悔。
他不知道,一個青春的女人為什麼願意嫁給一根腐朽的木頭,滿心以為她曾經受了欺騙,竟難得的願意對他敞開心扉呢。
忽然連大太太都看出來,一天夜裡,無聲無息派人将她抓了帶去祠堂。
她怕暴露,卻不怕太太知道她的感情,傳揚出去,誰面上更無光呢?
太太在列祖列宗面前哀哀跪拜,懇求神佛原諒,接着塞給她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不必打開看,裡面是金條。
“你想讓我,和他私奔?”鐘曼華是真的不懂了,那是她的兒子,她竟然不打她,不殺她,甚至于不罵她。
“逃吧。”
她隻說着,逃吧,逃到遠遠的海的那頭,不要被老爺找到。
老爺找到了會怎樣?他會殺了他的孽子嗎?會放過幫他們出逃的大太太嗎?
太太喃喃地哭訴,那不是她的兒子,是多年前老爺從外面帶回來的孩子,誰也不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誰。
“那麼太太,你是為了趕跑他,趕跑這個老爺唯一的孩子,好得到這個家所有的财富嗎?”
鐘曼華的揣測引出來一段關于自由的祝願,末了,太太擦幹眼淚,又恢複了她的端莊。
“你……收手吧。”
她這才稍微慌張,看來她藏得還不夠好,讓對方升起對威脅的恐慌,不過已經到了收網時,叫她如何能停止?
偌大的家散了,她利用他做了條捷徑,搞垮這個家,逼死他的父親,拿槍抵在他咽喉。
這是俗套的複仇故事,在他的光明的志向中應當聞所未聞。
對不起,你爸爸害了我,害了我全家,所以我要報複他。
她想全都告訴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扔了槍,她放他走。
就那樣,他跌跌撞撞,從小徑離開。
鐘曼華擡頭,隻看見漫天飛舞的垂絲海棠。
慢慢行走在其中,她像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宅子裡還有片姹紫嫣紅。
過去總是匆匆,隻有一切塵埃落定,她才有閑心來欣賞這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