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景澄現在無心回憶往昔,宜澤市的敞篷雙層巴士九月就停運,當務之急是把巴士當做旅程第一站。
初秋的白天,氣溫居高不下,最佳的觀賞時間在晚上七點,因而沒排太久隊,景澄就上了二層,甚至順利地坐到了第一排。
“喔唷。”第一排還坐了個有些年紀的爺叔,扣着襯衫打領帶,太陽帽綁在下巴上,墨鏡後帶着打量,“外地的?華僑朋友?華裔?”
睡衣的質感很好,但質感再好也是居家穿的,對老爺叔而言這打扮未免過于随意。他一眼認出上面刺繡的英文LOGO,估摸這穿搭是某抖天天說的“國外人均超絕松弛感”。
景澄忍笑,學着ABC的口音邊說邊比劃:“是。宜澤歪瑞good。”
老爺叔一臉與有榮焉。
敞篷巴士沿着濱江大道環形行駛,兩岸的景色都能觀賞到。
老爺叔給景澄介紹:“這邊是濱江西,建築都是一百多年前就建起來的,有的是英國人的洋行,有的是美國僑民俱樂部,這個是日本人建的……”
他斜眼看景澄:“你現在算哪兒的?”
景澄語氣誠懇:“永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爺叔滿意了,繼續給她當解說。
風吹着,樹影從頭頂穿越,記憶裡這些建築似乎恢弘得永垂不朽,疫情之後,仍然堅定地矗立在江岸。
穿過赤紅的濱江大橋,西岸的高樓大廈映入眼簾。
“這邊發展太快了,本來宜澤之星最高,結果新建的更駭人。金融中心、宜澤銀行,還有這個——”老爺叔摘下墨鏡,指着那參天鋪陳的玻璃幕牆。陽光爍爍,看不清頂上的文字。
景澄順着他的聲音仰頭,抿出雙梨渦來:“齊光遊戲。”
“遊戲公司能蓋這麼高樓?以前這可都是證券、酒店。我跟你說,九零年的時候……”
敞篷巴士抵達終點太子廟,景澄和老爺叔揮揮手,彙入來往的人潮中。
太子廟算知名景點,白天也熱鬧,有燈會在提前準備,打着陽傘的人來來往往。說是“廟”,實則圍着它建了條古街,商業化多年,建築翻新又做舊,與景澄的印象裡幾乎沒差别。
幾年沒來,再逛逛也有意思,可惜她隻記住了太子廟的熱鬧,沒記住太子廟的兇險。
“一共是1680元,歡迎下次惠顧。”裝潢複古的禮品店,收銀員聲音甜美,說着口很地道的宜澤本地話,景澄隻聽懂了個“八”,舉着二維碼開開心心地付完了款。
等已經出了門,才發現價格和她之前看到的對不上。
景澄隻好又舉着手機回來,問:“是價格算錯了嗎?這隻水晶小黑貓,我記得标價是168元。”
這家店生意寥寥,店員甜甜地回複客人:“沒錯,是1680呢!”
景澄自忖沒有老花眼,也早就醒了酒,她快步回到擺放小貓的櫥窗。
“就是168……啊?”景澄眨了眨眼睛,總是神采飛揚的臉上出現了極其呆滞的表情。
她捏了捏掌心,終于發現“8”的後面有漫長的空格和一個模糊的“0”。
講着半吊子的西語都能和南美土著砍價,在埃及也可以找到最實惠可靠的導遊和駱駝,沒想到居然在生活過的城市被坑了。
景澄折回身找店員理論:“你們的标價有誤導性,乍一看都以為是168。”
店員:“我那會兒都說了價格了啊,再說離櫃概不負責的。”
景澄撐着櫃台:“你故意說的宜澤話,我沒有聽懂。”
她個子高挑,冷臉看人時很是殺氣騰騰。然而到底年紀輕,店員不以為意,遊客來來往往,太子廟從來就不做回頭客生意。
她繼續講着宜澤話,聲音軟曼:“那你說我到底有沒有說的嘛。”
景澄握拳,景澄咬牙,景澄腦子裡閃過一百場在燈塔國觀看過的自由之戰。
景澄最終選擇告訴她:“你不退款的話,我要報警。”
店員理直氣壯:“警察哪有空管這正當做生意的。要報出去報,别影響我們營業。”
她底氣很足的看着景澄撥電話。
兩個人又隔空對峙了一會兒。
報完了警,景澄也不走,誰多看了哪個商品一眼,她就飄過去朗讀出價格,字正腔圓聲情并茂,堪比董卿主持春晚。
店裡的商品琳琅滿目,價格模糊的居然比比皆是,本就稀疏的客人更是越發寥寥。
店員這下真急了,“哇啦哇啦”地就沖了過來,一頭蓬松的紅棕色卷發就像炸開的蘑菇雲一樣。
景澄抓住她的手腕:“警察也不會管正當逛店。”
“怎麼還打架!分開!都給我分開!”一聲怒喝急匆匆地響起,兩個警察從店門口看熱鬧的人群裡擠出來。
還不等景澄開口,店員阿姨先委屈起來,一股腦兒地抛出指責,可惜除了“瓦特”之外,景澄基本都沒有聽懂。
瓦特改良了蒸汽機。她神遊到第一次工業革命。
一通噼裡啪啦,蘑菇雲徹底完成爆炸後的半衰期,為首的女警察見店員說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景澄。
“小妹妹,你也來說一下。”
這位警察個子很高,以至于讓景澄從自己身上品味出一點鴕鳥依人的意味來。
她不常有這種感受,全世界的男孩們都愛虛報身高,實際上當她換了雙中跟的小皮鞋,就會有人露出苦惱的目光。上一次感覺自己被這麼俯視還是在……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去了?誰的肩線更加寬闊,也垂着雙眼睛嚴肅地看她……
她斂起思緒,條理清晰地把事情客觀陳述完畢,末了,又矜持羞澀地補充一句:“我是學生。”
警察了然:“來旅遊的?”
“是的,警察姐姐。”
“以後長點兒心。當然,太子廟也不全都這樣,宜澤更不是都這樣。”
最終店員不情不願地退了款,景澄下載了反詐APP,事情算告一段落。
出了店門,能看到已經有小小的彩燈沿街亮了起來,陽光也開始相對柔軟的姿态降落在太子廟的飛檐之上。景澄心裡有點失落,美好的下午就這麼浪費掉了,是不是更說明留在宜澤是錯誤?封建迷信要不得,她哪有什麼正緣,倒是先體會到了一把金錢虐戀。
“在模仿獅身人面像?”
她在唯物唯心之間反複橫跳,一道熟悉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賀明霁本隻是從街口路過,遠遠看到有人迎着落日,肅穆地蹲着,兩隻手安靜地搭在膝頭。
景澄眼睛睜大了些,賀明霁怎麼又刷新在不可能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