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是我的,明白嗎?”
寒露不解,眼眸裡盡是茫然。
她搖了搖頭,說:“不明白。”
她不明白。
他的什麼?
他的狗嗎。
但她想當人。
她不想……被栓鎖鍊,鎖在他身邊了。
他不會愛她。
也不讓她愛他。
“這樣啊……”
蕭淮收回目光,遙望天上被遮的明月,方才臉頰灑落的月色成了一片陰影。
他笑着歎着,聲音溫潤如玉石,卻莫名地令人覺察出瘋狂和壓抑。
“可這事,由不得你。”
——
的确由不得她。
她是他的傀儡。
她若要離開他,隻能看他什麼時候大發慈悲,覺得她替他殺夠了人,覺得他從她這得到了相應的價值,放過她。
什麼時候呢。
什麼時候她才能還完這恩情呢。
寒露不知道,她隻能……去執行命令。
“今日,陪本王去一處地方。”
“是。”
秋風蕭瑟,天色陰沉,翌日,蕭淮讓人備好祭祀用的物什後,命她随他去一處地方。
一處墓地。
法華寺後山的一處密林裡,那裡有一片無碑的墓地。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帶她來,隻帶她來。
寒露并不知道這些無碑的墓裡埋葬着誰,他從來不說,作為下屬,作為暗衛,寒露也不會逾矩問他,
墓地前紙錢燒着,袅袅飄出幾縷青煙,與林裡的水霧纏繞在一起。
蕭淮半蹲在地燒着紙錢,寒露便站在一旁,看他。
男人削瘦的手腕蓋着一層絲綢白衣,随着燒紙錢的動作,隐約透出手腕骨相,旖旎而風流。
少女的目光随之而動。
他一襲素衣,烏發隻一根白色綢帶松松束着,陰沉冷霧之中,容貌似是映着一層薄薄月色,即便是在如此場合,也莫名被被暈染出幾分绮豔來。
“露兒,公子有這麼好看嗎?自小你便愛盯着我看,怎麼都不移眼,也不知道害羞。”
蕭淮背對着一旁的少女,也不知怎麼發現她在盯着自己看,忽而問了這麼一句。
“好看。”被他戳穿,寒露也不掩飾,很直白地回答了他。
蕭淮笑了。
紙錢燒完,他起了身,在密林的濃霧裡,雪膚烏發,容貌昳麗,更是像極了話本子裡飄蕩的豔鬼。
寒露看着這男人朝自己走來,有一瞬的恍惚,甫一眨眼,眼睫便被霧氣浸得濕淋淋的。
瞧,分明是公子勾引她。
公子難道沒錯嗎?她不過是被他勾得親了下他罷了,她如何錯了。
分明是他,他卻還說她放蕩,不知羞恥。
分明是公子放蕩。
“小腦袋瓜裡又在想什麼?”男人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聲音嘶啞而緩慢,帶着平日裡沒有的輕柔笑意,還有似有若無的疲憊。
寒露沒有躲開他,任他如小時候那般摸着自己的腦袋,然後也如小時候那般,眨着一雙清淩淩的眼眸看她,說了句大不敬的話。
“在想,公子放蕩。”
寒露向來不懂掩飾,想着什麼便說了什麼,此時此刻也是,蕭淮問什麼,她便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哈……”
許是沒料到她會說這麼一句,他沒忍住笑出了聲,摸她腦袋的手垂下,在無人可以探見的地方,這個男人的耳後如玉肌膚氤氲出一團豔色。
在墳墓前說着如此之話,男人随即斂笑,厲聲斥責:“胡鬧。”
“露兒,我如何把你養成這樣了?你若再胡言亂語,沒大沒小,我便把你扒光了衣衫扔在這。”
寒露不說話了。
她相信他當真做得出如此之事。
小畜生似乎乖了下來,不再胡言亂語,安靜地垂着小腦袋。
無碑墳前的紙錢被火燒着,轉瞬成灰,秋風卷起殘灰,紙錢香燭的味道飄散濃霧之中。
蕭淮盯着墳前紙灰看了會,少頃問她:“知道這裡面埋着誰嗎?”
寒露答:“不知道。”
話落,他收回看向墳前的目光,輾轉落在少女臉龐,又道:“我的至親之人。”
“都死了。”
蕭淮笑了,薄唇勾着,俄而又扯出一個極其嘲諷的弧度:“不,還剩下個瘋子。”
“一個瘋子。”
寒露沒說話。
公子的家世,不是他們可以窺探的。
她如他所願,自覺地當好着一個傀儡和棋子。
墳前的香燭紙錢還在燃着,渺渺青煙,濃霧蒙蒙,男人與少女之間沉寂許久,忽而之間一陣風起,紙錢打着旋飄向兩人之間。
兩人相視對望,他問她:“露兒,你是嗎?”
少女目露疑惑,他又問:“是我的至親之人嗎?”
“至親之人……”
這幾個字的份量太重了。
寒露呢喃念着這幾字,眼眸裡似是也蒙了一層層的水霧,茫然而不解。
至親之人,她如何會是公子的至親之人呢。
若他把她當至親之人,他如何會那般對她。
光怪陸離的畫面一瞬瞬閃過。
血泊裡的青楓,砸碎的玉簪,被他踢翻的火盆,脖子的窒息感,還有那一句一句……比劍刃還要鋒利的話語。
還有……她将要殺死的那少年。
寒露雖然不算聰明,但她也不傻。
她知道,他也一次次地說過,她不過是他的狗罷了。
一條養着玩的狗罷了。
實際上,也的确如此。
“公子說胡話了,寒露如何配。”
寒露謙卑而溫順地跪在他面前,姿态卑微。
她和他之間一向如此。
主和奴,一向如此。
男人往後退了半步,旋即臉上浮起一抹極冷的笑意。
“是了,你如何配。”
他的面上重又恢複平日的神情,他笑着,往那一片墳墓走去。
身形搖搖晃晃,素白衣衫和烏發被風吹起,他的聲音還回蕩在少女耳邊。
“露兒,你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
“你如何配。”
她如何配。
——
這日,從這片無碑的墓地回來,夜裡,蕭淮便發了瘋病。
蕭淮有瘋病,這事,隻有寒露一個人知道。
寒露找遍王府都不見簪子的影子,她正想趁着晚上蕭淮睡了,偷偷去那條小巷找簪子時,方從蕭淮的院子穿過,便聽到房間裡傳來一陣一陣的摔砸聲。
瓷器玉器碎落一地。
她停住了腳步。
平日裡若是沒有吩咐,公子的這間院子是誰也不敢靠近,隻有她不怕死,雷雨夜總愛到他房間來。
“哈哈哈哈——瘋子!”
“死了!都死了!”
“娘,都死了啊!”
“都死了……”
“守不住了啊……”
“援軍,援軍到不了……”
“哈哈哈哈哈……”
“爛透了。”
……
一聲聲的嘶喊像從無邊地獄裡傳來,似哭喊似嚎叫,戾氣沖天恨意翻湧,成了個要将人拉着一起墜落的巨大漩渦。
寒露在蕭淮屋外的台階之下立了片刻,随即推開房門,走入了這個漩渦。
她推開房門,月色透進,昏暗隐去,她跨過門檻,便看到在一地的碎瓷器之中,在那些染了鮮血的碎瓷器中,搖搖晃晃地立着一個人。
長身玉立,瘦削落拓,一身白衣成了血衣,俊美的臉上沾着星星點點的、狂亂的血迹。
一縷月色照進,男人半阖着眼眸看向她,手裡拿着一柄短刀,手腕處的鮮血噴湧而出,可見被吸吮的痕迹,他膚色發冷,薄唇染着手腕上的鮮血,一張臉看去透着瘋狂的糜豔之色,可怖駭人,森然如鬼,卻又驚心動魄。
他割開皮肉,在喝自己的血。
他這種模樣,她看過太多次。
以前,連她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在她第一次發現他這個秘密時,她還很小,饒是再冷靜,再像個小大人也不免被這種場景吓壞,她呆了好久,而後死死地笨拙地抱住他的腿,顫抖的哭聲裡帶着未消的稚氣。
“疼,哥哥疼,露兒也疼。”
她不是那種讨人喜歡的小孩,不會說安慰人的可心話,當時的她也不過是個小孩子,被這個場面吓壞了,隻知道死死抱着他,一遍遍地喊他哥哥,喊疼。
喊到後面自己都昏了過去,手卻還不松。
第二日她醒來,發現自己不知怎麼睡到了床榻上,身上嚴嚴實實地蓋着被子,蹭了血的手心也被擦拭得幹幹淨淨。
而蕭淮,曲着長腿靠在床沿,睡了過去。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亦是如此。
她看着面前渾身染血,手拿刀刃的男人,竟有一瞬的恍惚。
隻是這一次,她沒再如同以前那樣,死死地抱着他,抱着他喊疼,抱着他喊哥哥。
在屋外透進的月色裡,在滿室的狼藉,滿室地血腥氣裡,她隻是安靜地垂着眼,等候吩咐。
看到她,面前的男人似是那瘋病中掙紮出來,意識得了幾分清明。
哐當一聲,他手裡的刀刃掉在地上,他舔了舔唇邊鮮血,随即張開雙手,輕輕歪了下頭,笑着說:
“露兒,你不疼疼哥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