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周老三腆着臉站在樓下，腦袋不知道幾天一洗，雙肩内扣，長脖子往裡縮，四肢瘦得像猴，單一個酒養出來的大肚子在路上一戳，聚酯纖維破衣服秃噜毛邊，活像個長毛長須葫蘆。

熊獒小時候，周老三應聘過衛明給熊獒特招的保姆，那會兒他不知道熊獒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隻覺得照顧兩隻狗還不容易。等真見了面，沒想到居然真的是髒活累活，周老三隻幹了一個上午，獒黑差點一口咬到他屁股，就不幹了。

因此衛明對他觀感一直不怎麼樣。

還不如他家那倆小姑娘四處打零工的懂事。起碼周禮和周雅來他這裡打零工，不會手賤摸獒，也不會飯盆都不敢推過去。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一分工作，一分法币。

衛明牽着兩隻熊獒，獒黑和獒棕和周老三也算打過交道，雖然不喜他身上臭氣，但能忍着沒第一時間撲上去咬人，隻在喉嚨裡低吼威脅。

衛明連熬兩個大夜，和空得出時間的異寵專家商議熊獒治療方案，錢不是問題，他隻求能治好。隻是三類基因融合的獨特在治療上也是難見先例，尤其是其中一味基因來自爬行卵生動物。

因此遛獒時，他眼下青黑幾乎掉到顴骨上。

周老三寒暄，眼瞎似的：“老弟，遛狗呢。”

“周大哥。”衛明臉上浮起一絲假笑，他心裡看不起周老三，面上還是過得去的。畢竟算是鄰居，“有什麼事嗎？”

“你吃了嗎？”周老三搓手，像蒼蠅，“過街那邊有家老麻抄手，我請你。”

營養液都不夠喝的家庭，居然有錢請他吃人工餐。

必然是有事相求。

但這也不會令衛明高看他一眼，雖然他為了方便窩在待拆房，但吃穿還是很講究的。他這人有點食物癖好，隻吃純手工制作。素日不是請廚子來家，就是自己做飯。

周老三大概不知道老麻抄手的店是預制菜，假人工。

而且哪有人有事請人是吃早餐的，自己是懶得争，不是什麼都不懂。衛明腹诽。

“不了吧，得拐出去兩條街才到，我手上有熊獒，就不上太鬧市的地方了。我回家吃去，咱們這還是太偏了。”衛明輕輕把話題撥走。既是懶得幫他，又是不想撕破臉。

周老三張不開嘴，看着衛明在破爛街道上閑庭信步。

熊獒很通人意，知道主人的意思，立刻沖着周老三呲牙，讓他靠近都不行。

從始至終，鍊子都是松垮的，熊獒通人意通得恰到好處，吓駭人，又不爆沖。

專演給周老三看的。

衛明走了。

功夫不怕有心人。周老三居然連着幾天都來衛明面前表演什麼叫“偶然相遇”，衛明和他表演到一周後，也驚訝這個地痞子居然有一天能這麼有毅力。

倆人坐在一張桌子上說話時，工業辣椒精的辣穿過半條街，還能直撲衛明鼻子，他擺擺手：“熏得我頭疼，這不是咖啡店嗎？”

穿堂風通過來，送來半條街外的臭豆腐味。

衛明把小天窗拉上了。

老城區就是這樣，即使外牆體翻新已經包了達到光污染級别的玻璃外牆，也掩不住骨子裡那股松弛感。

“有什麼事？”他問。

這天有醫生要來面診，熊獒對初初見面的陌生人兇，得先打上足量的麻藥。衛明願意坐在這裡聽人胡扯，一多半兒是因為家裡崽兒們今天早上不用他操心。

周老三又來蒼蠅那套。一直拖到衛明快煩躁，才開口：“兄弟，你也知道，我這人呢，經常踩坑，又不咋靠得住。我呢，經常給鄰裡添麻煩，一天到晚的，我也知道，不讨喜……”

廢話連篇。衛明心裡想，也幸好這是早餐時間，不然換成其他任何一個時間段，周老三不擎着他那破酒杯飲牛飲驢似的喝他個兩三大海決不罷休。

但即使不是有酒喝的時間，也不妨礙周老三用他在酒桌上把酒唠嗑結交酒友相互吹水謙讓的習慣性招數從腦子裡往外倒。衛明對酒桌文化不感冒，左耳朵還聽着周老三舉起咖啡杯痛斥罪己诏，右耳朵已經開始捉幾條街外是否傳來專用空軌的鳴笛聲。

酒桌上的是就是這樣自來熟，點頭之交，他就開始把兩方八輩祖宗扯起來攀關系。

在左耳朵捕捉到“我們兩個說不定兩百年前是一家，你我年紀相仿”的時候，衛明終于坐不住了。

周老三肉眼看着奔六，其實奔五的年紀，和他剛二十四的年紀相比，上哪裡相仿去。

衛明表情淡淡，打斷他：“有事說事。”

酒鬼的詞和最差的演員差不多，說多了就全靠肌肉記憶，沒有演技。不過腦子，真真的拿測謊儀都測不出來，隻是一旦打斷，緩半天都緩不過來自己究竟要說什麼。

周老三卡了半天：“我窩囊，但是最近也是懂了，那叫什麼？人教人不會，事教人一教就會！我兒子最近查出來後天基因突變，神經突觸比普通人短，影響腦子發育，我到底也是當爹的，不能再渾了，所以想借街坊點錢，給我兒子治病。我也找好工作了，東桂海毓大廈地下三層87号，簽了十年合同，我給他們當跑腿的。短時間丢不了工作，這病隻要能治上，不管最後好不好，我都一定把錢還上！”

衛明一時間沒說話。

周老三倆女兒，大女兒沒上過學，二女兒剛上兩年多的學校，聽說成績不錯，但學費都是姐姐給交的。這樣還生小兒子，他們家連做基因測試和基因改造的錢都拿不出來，快五十的劣質精子，生出什麼來都不奇怪。

人醜多作怪，他日子混得這麼差純屬自己作的。

但周老三的理由又恰恰卡在衛明的心頭上。

獒黑和獒棕幾乎等同于他的女兒和兒子，此刻兩隻寶雙雙确診基因病，平時最煩什麼教團神廟相關，但一但有事，确實脆弱。

明明知道慈善救助會會把募得的善款吞掉百分之九十，衛明還是找了幾個異寵基金會、幼兒稀有疾病救助團體卷了幾大筆錢。

就當做好事了。

當代醫學早已有質的飛躍，目前仍治不好的病以十位數算，普遍以基因突變為主，這類病越來越層出不窮，且發病形式、治療手段多樣，每突破一個技術難題可以治愈，就有新的基因突變表征群發性出現，和醫學研發的進度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不是不能治，前幾年先拖着，等後面技術突破就能治愈了，唯一的問題就是貴。

畢竟隻有窮病是治不好的。

怪病、短期内治不好，他兒子和自家的熊獒差不多。

做好事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到底要不要救呢？

衛明不差這點錢，他本就有做好事的心，雖說瞧不起周老三，但他拍胸脯闆上釘釘改過自新，衛明死馬當活馬醫，給他打了一百萬。

一百萬法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