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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半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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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行走們帶着火來,挾着風走,隻留下一水披甲的禦林軍,将丹桂坊圍了個嚴嚴實實,提防再生變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膽子大的家仆清掃門前污物,不少人看見天機閣把奚平帶走了。隻是大戶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衆人掃了一眼就立刻低頭,沒人吭聲。

一個不起眼的中年人掃淨自家階梯,撒好符灰,與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領了賞錢,自告奮勇要留下當守夜門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靜,間或有守夜的禦林軍身上兵與甲輕輕碰一下,“嗆啷”一聲傳出去老遠,又不知驚散了多少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裡徹底沒了人聲,才從懷中取出一塊木頭的“平安無事”牌。

他細針蘸着水,在木牌上寫道:角宿塔聞喪歌聲,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帶走。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學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卻不往裡滲,等寫完最後一筆,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按在木牌上。刹那間,水字和血迹都被木牌吸了進去,木牌表面光潔如初。

片刻後,木牌上微微一熱,随後憑空冒出兩個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顯出于另一人手,寫道:依計。

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無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别人通信的仙器!

中年人閉上眼,輕輕吐出口氣,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寫道:三十二兄如願殉道。

他頓了頓,用血将這句話送出去,才又努力穩住顫抖的手指,一筆一劃地在木牌上寫道:大火不走,蟬聲無盡。

木牌沉默片刻,對面的人回:甯死霜頭不違心。

此時,被天機閣帶走的奚平還挺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麼叫拘謹,在馬車上放肆地打量龐戬——據說天機閣的老大閉關去了,這個右副都統現在統領京畿防務,可是個大人物,平時沒地方參觀去,來都來了,不看白不看。

龐戬端坐時背如鋼槍,一雙搭在膝頭的手骨節突出,纏繞手腕的青筋靜靜地盤着,指尖與掌心都是繭,手背上還有不少陳年的疤,坑坑窪窪的。旁邊趙譽眼觀鼻鼻觀口地坐着,對他态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趙譽青年面容後面“趙老太爺”的真身,奚平就忍不住琢磨:這龐副都統多大年紀了?

龐戬:“世子想問什麼?”

奚平自來熟地沖他呲牙一笑:“想龐都統往地上扔個小旗能插碎南街石闆,看着也沒比我大幾歲,怎麼練的?”

龐戬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幾年練的。”

奚平:“幾年啊?”

龐戬慢悠悠地回道:“沒幾年,也就一甲子再拐個彎吧。”

奚平:“……”

失敬,龐老太爺!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機閣帶走,多少會有點緊張,”龐戬打量着奚平,“連侯爺都憂心得很,世子一點也不往心裡去嗎?”

“那是我們家侯爺想不開,尊長别跟他一般見識。”奚平坐沒坐相地翹起二郎腿,“連着兩天,有人碰見我就詐屍,哪有那麼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怎麼辦?”

龐戬不料他直接就挑明了,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說:“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笃一樣,悄麼聲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趕明兒我變個厲鬼自己報仇去。可萬一到時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樣,臨死到處拉人墊背怎麼辦?我們家侯爺腿腳倒是還利索,家裡可還有個七十多歲的老祖母呢。保險起見,我甯可上天機閣蹲大獄去。”

這就不像話了,趙譽看在莊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聽到這,忍不住在旁邊咳嗽了一聲。

龐戬含笑道:“那不至于。”

奚平眼珠一轉,口無遮攔完,又賣了個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長也不會為難我的。”

龐戬倒真有點對他刮目相看了。

初見這永甯侯世子,以為是個穿金戴銀的二傻子,臨走時聽他有意拉扯莊王給自己上保險,又仿佛是個會耍小聰明的公子哥,才讓人起了點惡感,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坦坦蕩蕩地耍起賴來,将之前裝瘋賣傻和小心計都一筆勾銷了。

“膽大放肆不糊塗,”龐戬在心裡給了奚平一個評價,“天賦異禀的大混混。”

天機閣對奚平挺客氣,将他領到了一間客房,果然沒餓着他,給了消夜和安神湯。

将他領進去的藍衣和顔悅色地告訴他:“咱們是修行中人,住處清貧了些,比不上侯府,不過在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擔心會做噩夢。”

奚平排開小白牙,沖那位尊長傻樂,心說道:我要有點什麼事,我就是那個“百病”。

不過他自信問心無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别人害的。受害人心虛個什麼?遂坦蕩地叫上小厮号鐘,倆大小夥子,将足夠喂飽三四個人的消夜一掃而光。

這主仆二人心都挺寬,吃飽喝足,一個住裡間一個住外間,不一會兒就都沒了動靜。

吊在房頂的蒸汽琉璃燈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動黯了下去。

朦胧間,奚平覺得周圍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注視着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實在睜不開,幹脆翻了個身,讓那些視線随便欣賞。

四壁發出幽幽的光,像黃昏時分的夕照,然後那牆上滲出了古怪的“壁畫”——畫的是幾頭大眼燈一樣的怪獸。“壁畫”上的怪獸眼珠竟然會動,幾道視線随着骨碌碌的眼,一起滾到了奚平身上。

緊接着,怪獸不但眼睛動,身體也開始在牆壁上來回流竄,圍着奚平打轉。

突然,其中一隻像是聞到了什麼,猛地從牆上蹿上了床帳,從“壁畫”變成了床帳上的“刺繡”。

這團猙獰的“刺繡”很快又順着床帳爬到被面上,趴上了奚平的胸口!

就在這時,奚平恰好翻了個身。身上什麼東西掉下來硌到了他,他不耐煩地拱了拱,把那東西掀到了一邊,又往被子裡縮去,直接湊到了怪獸的獠牙下,仿佛是要用臉接怪獸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對鼻尖的大眼怪獸都差點羞澀,往後退了一點,扭捏地聞了半天,臉上怒色漸漸變成疑惑。它呼朋引伴,從被面爬到了床褥上,被它叫來的怪獸們分頭在床帳裡踅摸,片刻,其中一隻“大眼燈”找到了被奚平扒拉到床邊的小錦囊。

那“大眼燈”湊過去聞了聞,猛地一仰脖,好像聞到了坨屎,它用力撲棱了幾下腦袋,沖奚平“嗤”地噴了口氣,懷疑是他屙的。

幾隻眼大如鬥的怪獸都湊過來,圍着那小錦囊,無聲地交流了片刻,最後斷定了這東西雖臭不可聞,但似乎無害。

将奚平上上下下審查了半個時辰,幾隻怪獸的身影才逐漸從牆上、被面床褥間淡去,詭異的壁畫與刺繡消失,昏黃的光黯下去,屋裡恢複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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