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跨過千山萬水,翻來覆去總是問她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吃得飽不飽,其實修士過了築基境便會辟谷,金鼎宗位于巴蜀一處洞天之中,四季如春,信紙上那些凡人的問題看着是可笑的。
翠娘在金鼎宗求道,滿心道法自然,降妖除魔,禦劍天地間,逍遙自在心,偶爾回一封信,說的都是小鎮點心鋪的女掌櫃不會接觸到的奇事。
牛頭不對馬嘴的信寫了好多年,像一根線牽着她,有一陣子也為此覺得煩悶,覺着那根線礙着她飛高飛遠,回信便寫得敷衍了。
直到某一天,姐姐突然不給她寫信了,翠娘隔了一年才寫信去問,過了半年才有姐姐的養子回信。
原來凡人壽數有限,當翠娘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時,姐姐已走到生命盡頭,翠娘趕到姐姐的墓前望了一眼,老婦人下葬許久,屍身都化了。
翠娘看着姐姐的墓碑,心中空落一瞬,跪在墓前念了一段經聊作安慰,真正對故鄉、對姐姐、對那根線升起念想,卻是年紀大了以後,她碰到了資質的極限,不想再浪費宗門資源,也不想把剩餘的壽數砸到宗門内部勢力的暗流湧動中,便回了老家。
她想了很久,直到近日才想明白,姐姐不是礙着她飛高飛遠的風筝線,是托着她飛起來的一股風。
修真修真,她抛下姐姐那顆真心,遺憾至今,怎麼也放不下,因而遲遲不能突破。
八苦道狐化作一團黑霧,沖入翠娘的識海中,自古修煉多重身,要麼是憑己身的精血凝聚,續耗極大的心血與時間,要麼是強奪他人軀殼煉化為自己的多重身,效率更高,隻是不如自己凝聚的使起來得心應手。
不過八苦道狐不在乎,他的本體還留有一些神智,深知自己若貿然踏上逃離之路,必會被龍族無休止地追殺下去,不如煉化這女修,得到她的記憶,借她的身份潛藏起來。
黑霧席卷凝玄境修士的識海,預備吞了女修的神魂,先用她補補自己這陣子被追殺留下的虧空。
“金靈之體,資質不弱,若是悟性更上一層,便是化神境、澄心境也夠得上,可惜你心有迷障,不若将這副好殼子給了我!”
八苦道狐神魂沖擊翠娘識海,她一個凝玄境的修士如何抵抗得了?
魔修本以為此番出手必能得逞,卻發覺翠娘竟死守靈台一抹清明,擡手一掌拍在櫃台上。
一柄純金長劍躍出地磚,劍身上血槽鮮紅,形成驅魔道紋,正是金鼎宗的劍修們禦使的蕩魔金劍!
道紋嗡鳴着,射出燦金劍光,擊碎翠花點心鋪的大門、屋頂,于深夜中造成巨大動靜。
八苦道狐是何等人物?他深知這動靜一響,黑水縣那些修士即刻便到。
身後傳來一聲柔軟的輕笑,八苦道狐記得這聲音,在他偷襲黑鱗龍王時,那個絞碎他的女子說話時便是這樣甜美的聲音。
從動靜響起到那女子趕過來,竟是隻用一息!
她從幽影中現身,那身影迅速将八苦道狐、翠娘包裹起來,八苦道狐雖神魂離體奪舍翠娘,卻還保留了自身的感知。
他感覺得到,那幽影如同滲透力極強的水,滲入了他的身軀,還有翠娘的身軀,冰涼的水透過他的皮膚,直抵内腑,絞碎了他的内髒,而女子的身影也出現在翠娘的識海中。
見多識廣的八苦道狐立刻便知道自己完了,這是整整九紀僅在曆史上出現過兩次的頂級天賦神通,幽影!
隻是一個照面,他的本體便被毀去了奇經八脈、五髒六腑,若現在放棄翠娘的身軀回歸本體,他将會因劇烈的疼痛徹底失去行動能力!
劍氣破空的風聲在識海中穿過,将翠娘回憶中黑水鎮旁那條三百年未變的黑水河掀起滔天巨浪。
秦歸燕右手并指如劍,一點靈光聚于指尖,一道細微劍光如驚雷般刺向八苦道狐的眉心。
一切都變慢了。
八苦道狐躲在翠娘識海中的神魂不知為何,竟是看見了一把劍。
世間萬物在此刻化為一把無形氣劍,山巒起伏、長河洶湧盡在這一劍中。
八苦道狐躲不過的,又有誰能躲過一座山、一條河呢?
這劍中不隻有冷冽殺意,還有一抹八苦狐魔熟悉的慈悲,恍惚間,他看見冥尊燕紅霞手持長劍,悲憫地俯視着他。
“八苦,醒醒。”
八苦狐魔渾渾噩噩,在心中回道:“我醒什麼?我一直醒着,我不願黃土一埋從此與天地兩兩相望,舍不下世間鮮活,我有什麼可醒的呢?”
“燕紅霞,我以為我活得比你久,可你的劍怎麼會越過時光,也來到第九紀?莫非這世上還有比生命更永久的存在?”
秦歸燕以往慣用的劍在十二年前被她自己折斷,抵達黑山驿後,她日日參悟黑山驿卧室牆上那道劍意,悟出幾式劍招,今夜施展出來,隻為了盡可能在不傷及翠娘的情況下,滅去她識海中那禍亂黑沙洲的魔修神魂。
無聲驚雷在翠娘識海中一閃而過,魔修沒能吞噬翠娘的神魂軀殼,自己卻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站立在翠娘對面的身軀再也維持不住人形,一具龐然狐屍在原地膨脹開來,橫卧在翠花點心鋪中,其形之大,将翠花點心鋪的櫃台都壓碎。
臨瞳是聽到動靜後,第二個趕來的人,他見幽影散開,形成秦歸燕的身軀,小姑娘看着廢掉的櫃台一怔,面上浮起心虛,心中被頂級神通幽影帶來的震撼消散,默默壓了壓險些勾起的嘴角。
若非小秦是生在第九紀末尾,七大至尊之位皆被占據,否則至尊之中,必有她的位置。
又遺憾起來,如此精彩絕豔的天才,剩餘的壽數已不足一年,小秦是活不到這一紀的大尊都進天地輪回,在明年開啟的第十紀中争奪尊位了。
諸多思緒快速劃過,臨瞳匆匆到翠娘身邊單膝跪下,掌心懸于翠娘眉心,查探她的情況。
秦歸燕幾步小跑過去,蹲在他身邊問道:“翠娘怎麼樣了?”
她蹲的姿勢規規矩矩,雙手放在膝上。
臨瞳看她一眼,收掌道:“還好你來得及時,下手夠快,狐魔未來得及行煉化之術,她死不了,就是之後要養養了,識海受傷不是鬧着玩的。”
秦歸燕摸摸翠娘的眉心:“可憐的翠娘,不過能活着就好,隻有活着,才能去求求不得,去放放不下,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翠娘并未失去意識,隻是睜不開眼睛,如同被皮囊困住了,她頭疼欲裂,感到一雙冰涼的手在自己額頭輕撫,又舒服一些。
她還活着。
翠娘竭盡全力,将眼睜開一道縫,虛弱地問:“若是實在放不下呢?”
“放不下?那就揣着一道走吧。”秦歸燕笑彎一雙可親的眼。
在她身後,五道烏香紗在夜風中重新聚為一體,秦歸燕擡手,那紗便纏繞上她的手腕、小臂,親昵地蹭了下她的臉,繞上細韌的腰,自己打了個蝴蝶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