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次在陽市那場失敗的聊聊,卞皎都還隻是忽然出現到他面前,接着飓風降臨般提出一個臨時邀請,就像從來沒考慮或者根本不在意對方是否會拒絕,以至于連裴子骞都快忘記原來他們之間需要這麼客氣。
原來他們之間本就是非客氣不可的關系。
裴子骞不怎麼看得清卞皎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算不上好。
一陣夜風吹過,他聽見對方的白色短袖在昏黃下貼膚輕響。擡手按了下車鑰匙,他沒有和他說話,隻倉促地點了下頭後徑自走到主駕旁拉開車門,藍紫色的夜光燈帶亮起。
握着車門把手的動作停頓幾秒,他卻忽然又退出來。
對方還沒有走,但已退到不被路燈照射的樓道陰影處,就像還守在原地,在等待他的回答。
裴子骞竭力想要看清那雙眼睛,卻怎麼也看不清。
須臾後,他說:“卞皎,今天我找你,并不是在參與其他誰的事情。”
依舊沒有回答那個隻有兩個答案的問題,裴子骞緊緊捏着車門幾秒,沒有過多思考,隻說出了在對方那段簡短的回憶與自白中他唯一一次真正想要插話的内容——
“我找的不是其他任何人,是你。”
他不明白卞皎為什麼非要将那件事挑明。
令人受傷的事情繞過不提,這是智人生物千萬年來進化下最原始的自我保護本能之一。卞皎所講的那些事裴子骞從來沒有聽說過,也不想聽說,但唯有一句話很認同——
他不應該原諒鄭懷遠。
鄭懷遠這三個字對裴子骞而言其實是一個很陌生的組合,不論是出事前還是出事後,他與這個男人之間的聯系從來隻有卞皎,即使是對方的死訊傳來,他第一個想到的也隻是卞皎,僅僅是卞皎。
他不明白卞皎為什麼要提到鄭懷遠,就像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明明已經消逝,卻還要像活着一樣阻礙現實的事情。
“我隻知道你父親去世,至于你父親是誰并不重要。”裴子骞說。
他講這話時混雜着夜風,聲音疏淡而平穩。
“還有,不用請我吃飯。你忙就好,其他的,我們有機會再說。”
說完坐進車中,車燈亮起,緩慢起步駛離。
這其實不該是一場氣氛難堪的對話,但或許是因為他講完話後選擇直接離開而非去看對方的反應,最後就總有一些不歡而散的意味。
車内空間安靜到如同葬禮默哀,剛駛出不久就接到一通助理的電話。
對方問他明天的會議還要不要推遲,裴子骞的眼底倒映着暗紅的信号燈幾秒,回答不用。紅燈長到好像永遠不會變綠,松開方向盤,他緩緩說:
“之前說的安排作廢,一切正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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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體表溫度估計零度左右。
卞皎站在原地依稀還能聞到那輛黑色轎車離開時遺留下的尾氣。他垂眸盯着路燈影子呆了一會兒,然後呼了口氣,氣息在出口那瞬化成霧白色,他恍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道首都是什麼時候入冬的。
今天這場告别與過去任何一場相比都要體面,上樓後方岑打來電話問到今天他與裴子骞的情況,卞皎就如實告知。
方岑的語氣本身不是很好,但聽完結尾後卻沉默幾息。
“本來是想和你講對不起,我不應該擅自接聽你的電話,可你們居然沒有……等一下,不會是因為我吧?”
“不是,”卞皎隻想長話短說,“與你沒關系。”
“那沒道理。”方岑說:“裴子骞這個人我确實算不上喜歡,但是旁觀者清,今天他回來得這麼快明顯就是為你着急。”
卞皎垂下眼皮,忽然想到一小時前曾聽到的那通電話。
片刻後他說:“或許吧。”
說完就安靜。
方岑那邊也無言幾秒,應該聽出來他的安靜代表一種無聲的拒絕,于是就将手機轉交給身旁的紅姨。紅姨一接起電話就與卞皎确認起出殡的事宜,話題跳轉極快,就像根本沒聽到他們剛剛在聊什麼事情一樣。
她講了幾個時間和注意事項,卞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想的東西實在太多,回過神後才四下看了幾眼要找紙筆卻沒有找到,說了句稍等便起身往客廳走。
客廳剛剛已經關燈,摸索着按開燈,卞皎發現飲水機旁有幾張廢掉的劇本紙,就取了根熒光筆靠着沙發開始記錄。
紅姨的聲音一句接着一句傳來,他的手腕跟随筆畫輕輕轉動,大概五個字的時間,忽然慢了下來。
餘光裡有什麼東西在反光。回頭朝飲水機上方看去,下一秒落在紙上的筆畫就偏了下——
水桶上方有一支銀色腕表。
不是他的。
紅姨的聲音還在電話那頭不緊不慢響着,卞皎卻沒有再聽。
他遲疑幾秒,放下手機走到飲水機旁,拿起那支表。
表盤是熟悉的淡天藍色,認出上方的英文标識後卞皎忽然想起曾在一場晚宴上見人戴過這款表,公價五十萬美金,據說無需手動上弦還能精确到納秒,下方帶有月相盤,顯示今天是一輪缺月。
幾小時前這支表曾在裴子骞的手腕上,冰冷的鐵貼着他的小臂而過。
此刻秒針的轉動無聲移動在手心,卞皎隻看着這抹天藍許久,然後回身拿起手機和紅姨講先挂掉電話。他沒聽清紅姨最後說了什麼,動作很快地退出通話界面點進最近通話,找到那個今晨的未知來電。
沒有給備注,直接拍了張腕表圖發過去,也未配任何文字。
按下發送鍵那刻他忽然想起,一條彩信好像要五毛錢。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得知這個收費标準的,他隻知道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發送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