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受害者。
完美受害者的身份與她無關。不如說,半點關系也沒有。
母親偏心,但從未想過殺死自己的女兒。
沒有人想要傷害她。
甚至……就連那個她以為傷害了她的母親,也是被異能力所卷進漩渦的,被迫背負罵名的受害者。
洗手間水龍頭裡的水沖洗着她的臉,卻沒辦法把她泥濘的過去沖洗幹淨。糜爛的内髒仍然是紅彤彤地灘在那裡,被水洗過以後反而變得更痛。
……好痛。
好難受……
沒辦法接受。
完全,沒辦法接受。
内心有一塊東西仿佛崩塌了。徹底塌陷,就像是地震。可她貧瘠的靈魂土地無法承受這麼浩瀚的痛苦,她沒辦法原諒過去,更沒辦法原諒自己。
她擡起頭,望着鏡子前濕漉漉的幹嘔着的自己,還有那雙被母親稱為“可怕”的,金色的,惡魔般的眼睛。
“要是……”
她的嗓音有些沙啞,“要是全都忘記就好了……”
要是全都忘記,是不是就不那麼痛苦了。
為了逃避痛苦,她願意做任何事。
在鏡子裡望見自己眼睛的時候,在她開口說起願望的時候,大腦中那些痛苦的記憶,那些隐匿的旁根錯節似乎全都被連根拔除。
這是她失去記憶的一周目。
身邊不知何時走過來一個人。是樋口一葉。千穗接過她遞過來的幾張檸檬味的濕巾紙,無意識地擦了擦眼。
“這樣的日子還長得很。”
那個女人說。
***
全部。
全部想起來了。
她幾乎要癱坐在地上。過去那些被她刻意遺忘的記憶重新回到她的靈魂宮殿,然後讓她好不容易維系的平穩徹底塌落。望月千穗以為的靈魂沼澤不是原生家庭,不是無所事事的父親更不是偏心姐姐的母親,甚至和那個充滿尖叫聲的血腥夜晚也沒有關系。
她的靈魂沼澤是一雙眼睛。
一雙與生俱來的,永遠淡漠永遠疏離的金色眼睛。
不。
不對。
不是眼睛……
是她自己。
從始至終,把13歲的自己惹哭的人,把她攪進混沌攪進漩渦的,都是鏡子前那個一無所知的自己。
“哈哈……”
她笑了。
記憶翻湧着朝她襲來。望月千穗甩開中原中也的手,崩潰道:“離我遠點!走開!”
“别再靠近我了……求你……”
沒辦法抑制地流下眼淚。
不想在别人面前哭。一點也不想。可是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大腦實在無法承載那些過于痛苦的真相,她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中原中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拉過對方的手,她卻整個人僵在那裡。她的狀态像是遭受了什麼重創——并不是一個本身精神健全的人遭受重創。這樣的狀态更像是一個本就孱弱的人,遇到了再一次的毀滅性打擊,自此一蹶不振。
從背後抱住她。中原中也是這麼做的。
流淚。幹嘔。身體軟得幾乎要倒下去。還好身後有一個人抱住她,讓她現在算不上太難看。
可是。
這個人也總歸要走的。
就算不因為别的,也總會因為她的眼睛離開。她是一個災星,千穗無比确信。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中也有些遲疑,“如果你想說給我聽的話?……好吧,我們晚點說也好。我們先去醫院看看,你好像發燒了。”
眼淚全都滾在了他的手背。
滾燙的,還帶着體溫的眼淚。
望月千穗的大腦空白一片,幾乎無法思考。從剛才看見那個女人開始,她的身體就陷入了無法言說的燥熱,再加上那些被刻意翻過的記憶湧上心頭,皮膚更是顫栗得厲害,渾身上下都隐隐發抖。
中原中也沒有等她回話,隻是很安靜地站在她身邊,想問些話但又怕再次激起她的情緒,隻好默默抱着她。
“……中也。”
不知過了多久,她不再哭了。
望月千穗抹去對方手背上她流下的眼淚,力道重得像是要抹去她的所有痕迹一樣。
可她的狀态卻很冷靜,像是什麼都不複存在。
中原中也隐隐有些不安。在她嚎啕大哭的時候他都沒有生起這份不安過。身邊這個女生的情緒好像已經空了,整個人像是取了棉花的棉偶娃娃,光是站在那裡就像被打碎的玻璃碎片。
望月千穗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冷靜過。
她擦了擦眼淚,淺笑道:“謝謝你。”
“……我也沒做什麼,”中原中也有點不自在了,“你身體還好嗎?我車上好像有退燒藥,要不我們還是去醫……”
“不了。”
“别開玩笑了,”他很無奈,“這樣對身體也不好吧?你現在好過一點了嗎?發洩出來的話,确實會好過一點?”
她笑了笑,卻不把這句話接下去,隻是另起了個話題,“中也君,我想起來我的異能力是什麼了。”
“啊……”
中原中也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這個。
“我想起來了,”她重複道,“一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我的異能力是什麼。”
“什麼?”
他皺眉。
“我啊,”
望月千穗說:“我媽媽以前用刀傷過我哦,後面還鬧得很大。我一直以為是她不愛我,沒想到是我自己做的。”
“隻要看着我的眼睛,就沒辦法做出拒絕我的事。很搞笑吧,這種異能力。”
“後來那個叛徒自殺,也是因為我無意間發動了異能力。”
“千穗……”他發現對方的精神狀态有點不對勁了。
好像不太正常。
到底怎麼了……
一種不妙的預感在心裡蔓延。明明她的表現是那麼平靜,剛剛痛哭的樣子明明已經被颠覆,中原中也卻有一種她仍在哭泣的感覺。
“……如果用得好的話,是很好的異能力。”
“我知道。”千穗說,“可是真相好痛苦,我已經沒辦法忍受了。”
沒辦法忍受自己才是加害者。
沒辦法忍受……沒辦法忍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自作自受。
她甯願以可憐的受害者的身份承受痛苦,也不想面對自己才是罪魁禍首的事實。
“真相什麼的……”
“忘記吧。”她說,“我們都會忘記。”
她透過那個男人驚愕的钴藍色的眼,看見自己過分冷靜的金色眼眸。
月亮絕望地投下一片陰影,為這對男女的處境增添了幾分荒唐的悲劇感。望月千穗無法容忍自己過去的痛苦是加害者虛僞的自憐,更無法容忍自己要抱着這樣的真相繼續活下去。
重新開始吧……
再一次,再一次忘記吧。
“忘記我吧,中也。”
“你會永遠忘記我的存在,我的事會在你的記憶裡抹去。你永遠不會記起我。我也會忘記你,忘記異能力和我的過去,忘記痛苦,忘記一切。”
最輕松的話語背後是最深重的詛咒,把她的過去和未來都搗亂成模糊的形狀。
記憶裡有什麼東西變得空白,美好和痛苦都在腦海裡共同消逝。這是望月千穗失去記憶的二周目。
中原中也在徹底失去記憶前伸出手,卻隻抓住她的影子。
她逃走了。
……
意識逐漸朦胧。
中原中也在意識消弭前,看到她變成了……
一隻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