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餘醒來時天未明,寂靜的夜色裡,有風掠過樹梢的聲音,喉頭湧動着上溢的血腥味,她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意識到自己的情形不大好,奈何又實在沒有力氣做什麼,咬咬牙想要直起身,肩上忽然落下一雙手,意識有些模糊,她費勁地看了看,蕭持鈞隔着外袍攬着她無力的肩背。
“蕭持鈞……”祝餘呢喃出聲,寒熱襲來讓她分不清此時是何年,蕭持鈞模糊的輪廓落在眼底,凝成一處小小的點,又化作夢中北境無垠的冬日。
蕭持鈞替她攏了攏外袍,背着她起身,就着月色下山。蒼梧山高聳,當年長公主為答謝特着人修了這蜿蜒的上千階,供人上山拜佛求醫。蕭持鈞托住祝餘,一步一步踏在階上。
祝餘溫熱的呼吸鋪灑在他頸側,半夢半醒之間,她颠來倒去地喊他的名字。
蕭持鈞想起第一次見她,也是在石階上。
那是秋獵場上最驚心動魄的時刻,太子與衆皇子圍獵時不幸遭遇刺殺,慌亂之際,無人在意這些婢子的死活,見者便殺,祝餘深谙求生之道,窩在無人在意的邊緣默不作聲,直到太子妃被歹人纏住。
祝餘當時連刀都不會握,用盡全身力氣撲倒那名刺客,而後沒有絲毫猶豫,揮刀向下,捅死了那人,直到确認對方已咽氣,這才虛脫似的松開手,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又忽然用手去摸屍體上的血,而後又驚醒了似的,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血迹。
下一刻便被一支箭釘在獵場低矮的石階上不敢動彈,刺客的同夥持刀而至,直劈向她面門。蕭持鈞沒有再猶豫,拉弓射箭,刺客緩緩倒下,露出後面她那張吓得蒼白的臉,他放下弓,右手還有些後知後覺地發抖,擡步往前,停在祝餘身邊,朝她伸出手。
思及此處,蕭持鈞又回想起方才祝餘殺人的冷酷模樣,側過頭瞧了瞧趴在自己背上的人,腳步又放得輕了些。夜色寂寥,山風吹來讓人寒噤頓生,祝餘在夢中覺得有些颠簸,昏沉沉地睜開了眼,入目便是蒼梧山山道旁的樹,意識到蕭持鈞在背着她下山,她緊了緊環住蕭逸鈞脖頸的雙手,貼在他後背上,察覺到她的動作,蕭持鈞又将她往上颠了颠:“醒了?”
祝餘含糊“嗯”了一聲,伏在他肩上不說話。蕭持鈞停住腳步,問她:“怎麼了?”祝餘搖搖頭,不一會兒就又昏睡過去。
她隻是想起來,上一世蕭持鈞也這樣背過她,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之後了,在京郊的一處農莊裡,她給陸英上墳回來,醉意熏熏,整個人落魄又狼狽,蕭持鈞背着她從田埂上一路走回那時栖身的小屋,那時他的舊傷已經很嚴重了,背着她走一趟,手疼了很久。
祝餘腦袋昏沉着,又聽見蕭持鈞叫她:“小魚。”腳步卻未停,走得穩穩當當的。她無力地睜開眼,模糊地應了一聲。
“還想回家嗎?”蕭持鈞突然問她,祝餘跟着嘟囔了聲:“回家?”蕭持鈞“嗯”了一聲,祝餘沉默了一會兒,往他背上扒了扒,聲音低低的,有些滞澀:“想的……”
祝餘的家在北境,邊陲之地,常年戰亂,父親是邊城守備軍的一名校尉,母親是早年獲罪的舊臣官眷,流放後長留邊城學了些醫術,開了間小醫館。
父親在戰亂中和邊軍一起守城戰死,她和母親一起逃難,後來在流民浪潮中失散,奄奄一息之際被陸英救下。
病痛讓她有些神智不清,嘴裡卻斷斷續續念着回家,蕭持鈞聽着,時不時應她一聲,讓她不至于徹底昏睡過去。
等到了蒼梧山腳下,祝餘忽然掉起眼淚來,抽噎聲被她捂在喉管裡,悶悶的很小聲,但蕭持鈞還是聽見了,側過頭去問她,她也不說為什麼哭,隻一個勁地埋在他肩頭,蕭持鈞将她放下,靠在自己胸前,低頭去看她的神色。
兩頰被她自己悶的坨紅,眼睫濕答答地垂着,了無生氣的樣子。他将她額前散亂的發絲撥好,低聲道:“會回去的。”
當年他在北境的一場戰事中傷了右手,無法根治,從此便不再被允許上戰場,後來父親與陛下生了嫌隙,他便被遣送回京,名為養傷,實則為質。
對祝餘,起初隻是獵場上說不明道不清的恻隐之心,後來在東宮見過幾次,一直也沒什麼交集,後來偶然一日,他去城門口那家面館,剛好撞見祝餘從裡邊出來,未着侍女服制,隻是一身尋常的粗布衣裙。
問過店主才得知她竟也是北境生人,此後便多了幾分留意之心。
祝餘一向謹慎,起初,對于蕭持鈞沒有由來的好意她避之不及。那時太子大婚不久,太子妃出身不高,在東宮的日子并不好過,蕭持鈞來尋太子,常看見祝餘在宮中讨生活的模樣,她并不扭捏,蕭持鈞于她而言,與其他京中的達官貴人并無什麼兩樣。
若瞧見她們這些奴婢的窘态能讓貴人們少生些事,也并無不可。
在黃老漢的戲班子遇見她實屬偶然,西市都是些平頭百姓,少有顯貴登門,她們這些女婢替主人采買也多去東市。